文 | 周博涵 湖南师范大学法学院2018级
你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屏幕上的微信界面迟迟不肯暗下去,时间在右上方不起眼的边角旮旯里走得飞快。只有聊天窗口的图像一直凝滞不动,像电视里的孙猴子被法术定住了身形。
她抬手揉过盯着屏幕太久有些发胀的双眼,粗粝的食指碾过眼眶,刮得眼皮生疼。半生操劳侍弄一大家子和田间生计,做姑娘时的一双巧手现今总是疼到微微发颤。村里卫生所布置简陋,没甚做检查的机器。卫生所的小梁一番忙活后斟酌了半晌词句,眉毛都是拧巴的,不似平日舒展。他说:“等出了正月,婶子还是去镇上看看吧。平日也不注意休息,这腱鞘炎又严重了,要动刀的。” 村里总还是有些老规矩,正月里循例是不去看大病的。她不太懂腱鞘炎是什么,也没做声。
她放下手,拇指根儿的疼痛像镰刀利索地拦腰锯断稗草,青绿的汁液四下飞溅。农历正月的天气,北风从纱窗没关牢的缝隙里呼呼地往堂屋里灌,拍打着天花板上勉强拴住灯泡的细线。明暗不定的白炽灯泡晃得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仿佛下一秒就能咽了气。
堂屋里就只她和孙女并排坐着,外面也是一样天寒地冻又没什么人气:刚五点过一刻,天早早黑了,阴沉得不见一点星子的惨淡的光;本该热闹喜庆的元宵节,老湾村的天顶没有炸开的烟火,也没有晃眼的炮竹;水泥路面上一点红纸的印子,是过了除夕守岁微弱而中气不足的证明。夜色沉得压抑,没有半点人的笑声又或者交谈的响动。只有村口的大喇叭里反反复复念着几句防控标语,遥远而模糊,和北风中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遥相呼应。
这个年过得让她浑身不舒服。人老了,就图个年节的热闹欢腾,却被这来势汹汹的新冠肺炎疫情锁在囚笼里。大半个月过去了,连丈夫也不得见上三两面。
小孙女一集动画片看完了,电视里播着可口可乐的广告,一家人夹菜倒酒忙得热火朝天,脸庞上满是年节里特有的幸福而满足的笑意。孙女百无聊赖地摆弄了一会儿自己胖胖的小手,又扬起脸蛋眨着眼问她,奶奶,什么时候吃饭呀?她没有回话,就默然地坐着,眼眶发涩。
你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同样的消息又发了一次,一行灰色小小的标识是时间,时间标记右下方总是宽度一致的绿色气泡,老年人习惯用的斗大黑体字将气泡内逼仄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明明已经开了响铃,手机却和整个正月里的老湾一样一声不吭,静默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孙女啃着指甲悄悄地觑着她神色,又忍不住问了一声,奶奶,什么时候吃饭呀?饭都凉啦。
饭凉了,她一直晓得。北风的呼啸在无声的老湾村里肆虐,一桌子的菜在倒灌的寒风贪婪的舔舐下早已散了热气。她的眼眶愈发酸涩,有温热的几滴泪就要溢出有些松弛的眼睑。她慌乱抬起手背抹去,掩盖内心深处翻滚的无声的呐喊。而后她僵硬地扯起嘴角,小声地哄着饥饿而委屈的孙女:“囡囡乖,囡囡先吃,奶奶再等下你爷。”翻炒后的食物重新端上了桌,热气腾腾的饭香氤氲着,水蒸气袅袅散在寒冷的空气中,留下些惬意的余味。她又盛了碗元宵放在孙女的面前,自己在长凳的一头坐下,并不吃。小孙女眉开眼笑,立马有了说话的力气,嘴里满满塞着食物,眉眼都极像她阿大和阿爷。
她看得有些发愣,突然想起来,再过两个礼拜开春,她的小孙女就该六岁了。
她的小孙女有着问不完的问题,有着乡间长大的孩子最宝贵的旺盛的好奇心。但是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年里,好奇心是最要不得的锥子,一次又一次向她的心窝捅去,扎得鲜血淋漓。小囡仔被困在了家里,生活便只剩下了奶奶有些伛偻的背影。于是她便缠着这个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亲人不断提问:阿爷去了哪里?阿大姆妈为什么还不回家?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她的丈夫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奋战在农村抵抗新冠肺炎疫情的第一线,连着大半个月没合过眼:亲儿和媳妇在疫情最重的邻省省会讨生活。儿子儿媳怕将病毒带回家乡的净土,缩在狭小的出租房里守着那座他们拼搏过的城市,对她和丈夫只说是过年加班的工资颇可观。直到疫情肆虐的消息乘着腊月寒风传入她这么一个不太识字的妇女的耳畔,她才晓得儿子撒了自生下来到现在的第一个谎。拇指根儿疼得钻心,她的眼前又有些模糊。寒风前赴后继灌进堂屋,拂过她发酸的鼻子,试图抚平她内心的褶皱。那几滴温热的泪终究还是没能溢出眼眶的边界。
我让小囡先吃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微信的界面一点点暗了下去,漆黑的手机屏幕映出一张疲惫而憔悴的脸。
她一贯晓得丈夫忙碌:他要开展宣传教育,让乡亲们增强防控意识,知道该怎么防着疫情传播;他投入了全部精力建设疫情防控卡口,加强值守和巡查,坚决防止人员流动聚集,把病毒传播的可能性切断在潜在携带者回乡的路上。她知道丈夫在用生命守护着这个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所以她并不奢求丈夫的回复。只是仿佛这样,就可以告诉丈夫,今天过节了,有个人做好了一桌子饭菜,等着他回家团圆。
许久,手机屏幕竟然倏地亮了起来,丈夫回了消息,“今天不回,让他们后生回去过节,我得守着。”
她眯起眼费劲地瞧了时间,夜里十一点二十七分。她叹了口气,离开坐了一夜的长凳,慢慢收拾起桌上的饭菜。
那个元宵节,丈夫没有回来。
小梁双眼通红,嗓子嘶哑得听不出一点原本的声音,“婶子,方书记他连熬了半个多月的通夜啊!如果元宵那天晚上我犟着点把方书记劝回去休息,如果这次摸底调查我们能拦住他不要亲历亲为,如果……”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也明白丈夫病倒的个中缘故。这个年节啊,华夏大地有多少家多少户的百姓受了疫情的苦、遭了疫情的难,又有多少基层的医生和干部为了抵御疫情侵袭鞠躬尽瘁、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换取家国的平安,她并不全然清楚。她所清楚的只是丈夫和儿子都做了一个普通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力所能及的事,做了她明白是对的事。
老方,你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她朝着丈夫病床的方向轻声问了一句。春寒料峭,陇上吹来的晨风尚且带着些土膏湿润的冷冽气味,熹微的日光却是已然有了几分春日的模样,细碎地洒在屋内,现出一地熠熠的金黄。
姗姗来迟的春天,终究是快到了。
后记
本文的原型人物为山西省晋城市阳城县董封乡坡丰村党支部书记王国庆同志。王国庆书记倒在了乡村抗疫的第一线,享年53岁。
2020年的春节,新冠疫情席卷了神州大地。写作这篇征文时,我国的疫情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我们致敬一位位令人肃然起敬的逆行者们,同样也给予疫情中鞠躬尽瘁、燃烧自我的社区工作者和村干部们以及坚守在家中的武汉同胞们崇高的敬意。
谢谢疫情中负重前行的你们。
作者:周博涵
责编:王德和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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