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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治大国若烹小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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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9 08:02:07

治大国若烹小鲜

文/读石人

治大国若烹小鲜,毫无疑义是老子《道德经》一书中被后人引用频率最高的“名言”之一。我对古典文献的学习向来是囫囵吞枣,对文献中某些道理的领悟需有现实机缘去激活点燃思考的火花。大学毕业后十几年都在一所高中当老师,尽管《道德经》夸张一点说也够得上烂熟于心,但“治大国若烹小鲜”却从未引起我的特别注意。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我从学校调到政府部门工作已经几年了。记得是九七年初从政府办到市委办报到,正碰上单位搞了一个机关干部的书法展,作品就挂在走廊两边墙壁上。同事一副行书作品就写着“治大国若烹小鲜”七个字。落款的大号“黄羽人”很显文化趣味,生活中这位年轻人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纸上的字也很是洒脱无羁。但引起我注意的还是老子这七字“箴言”本身。

市长刚刚从政府转岗来这边当市委书记。政绩突出威信高。黄羽人是书记秘书。有同事并不知“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来历,便凭其阅世“经验”断定是秘书吹捧领导举重若轻。我知道不是。

黄羽人是读书人。颇有性格,桀骜不驯,要他这样去吹捧自己直接服务的领导,他做不出。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向来厌恶吹吹拍拍。书记顺路看这个展览时曾驻足“治大国若烹小鲜”条幅前,还频频夸这字有几分功力。知道这字里行间并没有阅世“高人”悟出的庸俗趣味,我便敢大胆向市委书记请益:您怎么理解老子拿烧鱼比喻治国?

书记答话是感叹语气:搞一个地方尤其大地方的事难啊,不能煎烧饼,翻来覆去瞎折腾哦。

当时我们那地方的改革开放正是大刀阔斧势头方遒,可谓领全省风气之先。听主政者发出如此深沉慨叹,我心下对地方事业发展平添了几分信心。二十多年过去了,再回头看那些年的工作,虽不能说十分完美,甚至有些举措不仅当初遭人诟病就是现如今也见仁见智,但大体上是经受住了时间考验,成为了山城经济社会发展的一段经典。我觉得这跟魄力十足的主帅能深度理解老子“若烹小鲜”的比喻有关系。

老子说的是治国,这位领导说的是搞一个地方尤其是大地方的事。治国理政,虽说大小上下可以相通,但首先我还是觉得这毕竟只是领导个人自己亲证体验式的解释。但事后仔细想想老子所谓治国跟地方尤其是大地方的行政其实不止于相通,或许还能够大致相等、相同。老子所处那个时代周王朝势力减弱,诸侯群雄分争,大小诸侯国多达一百四十有余,国与国之间往往还有一大片一大片无主隙地。平均下来,一个国能有多大呢?因此,主政一方若烹小鲜,应该没有偏离老子原意多远。

我知道不是秘书吹捧领导还有一个缘由。因为我觉得老子所言绝非治大国小菜一碟之意。鲜鱼现在也不是小菜啊,贵着呢。市委书记言及治大国若烹小鲜时一个“难”字也便道出“烹小鲜”极不容易。不信,您试试看,柴火灶,大铁锅,小鱼仔,经得起您用铁锅铲大胆胡乱大显身手么?翻来覆去瞎折腾您还能奢望色香味形俱全的美味佳肴?不动也不行,您光看着锅里直冒烟,小鱼仔也会烧焦烧糊啊!

有人把老子的治理之道简单理解为一无所为懒人懒命的“垂拱而治”。天上哪能掉馅饼呢。要把一个地方一个单位的事做好,就得有担当有作为,就得治懒政,治不作为。老子强调无为是有为前提下的无为,无为就是不肆意妄为,就是不搞人治模式,不搞机械化一刀切,不搞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不搞无原则无底线的掩己过追人责,不搞劳民伤财的形象政绩工程……当这些不应该搞的东西蔚然成风时,不煎烧饼瞎折腾的“无为”正是勇于担当负责任敢作为,正是关键时候豁得出去。您说这怎么可能是小菜一碟呢,“若烹小鲜”难着呢。

读过著名学者刘军宁先生的《天堂茶话》一书。以我的理解,刘先生认为老子哲学应该具有保守主义特质。有为前提下的无为而治不正是保守主义基本内核吗?很遗憾的是老子的无为而治多半被后人误解。误解之后大体有两种情形。少数人把无为当做了懒政的挡箭牌,合了德国诗人海涅说的“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另一种情形就是多数人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前面说的权利任性型的肆意妄为。刘先生是研究政治学的领军人物。中国几千年来老子在政治场中其实并不受人待见。因此,刘先生也就只是借老子《道德经》这杯陈年老酒来浇他自己的胸中块垒而已。学界都奉十八世纪英国人柏克为保守主义思想的奠基人。柏克以降,世界各国研究保守主义政治传统的大师级学者何其多也,著作之夥更非“汗牛充栋”所能形容。这个事实就说明主政一方若烹小鲜“戛戛乎其难哉”!

一般来说西方有着保守主义的传统。但也有让我们看得瞠目结舌的“国际风云”。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先生就不信这个传统。他既不断否定别人也不断否定自己,出尔反尔,朝令夕改,“退群建群”,他使尽浑身解数在努力颠覆传统,颠覆秩序,颠覆认知,颠覆世界。特朗普先生这样的狂人领袖其实多着呢。因为关乎中美两个大国的关系,我们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位说翻脸就翻脸的美国佬,不少网民称他为特不靠谱先生。

老子的治理之道在我们的政治场中不受待见,但还真有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读大学时美国的总统里根先生。早一向我在看一部伟人传记时,把书中一幅里根照片发给一位老同学看,我误故设迷津问他是否知道这位名演员是谁,他不假思索就说:里根总统啊,美国最著名的保守主义政治家!

特朗普是商人总统,里根是演员总统。跟特朗普是政治素人不同,里根竞选总统前当了好几任州长。我们读大学时正是国家渐启改革开放很快走向生机勃勃的好时代。因此,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不仅知道里根在他们国内搞了税收改革金融改革刺激发展了经济,还知道他出台政策和法令促进教育卫生等民生事业发展。我们不只是关注里根由严厉制裁苏联退而以妥协对话调整战略逆转冷战在大国博弈中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对里根顺应时势改善中美关系对我国改革开放持欢迎支持态度更是心存好感。几十年过去,我那位老同学能不受误导一眼认出这位早在2004年就已经过世的洋大人也是极其自然的事。见老同学给里根加一“著名的保守主义政治家”标签,我立马记起从一个资料里了解到的里根对老子思想的认同。他在1983年元旦国情咨文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让每个人的智慧发挥到极致。自由市场是经济增长的动力。如同中国古代哲人老子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要过火过分不要煎烧饼瞎折腾”。

人家把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搞成了英文"Govern a great nation as you would cook a small fish; do not overdo it",我用我的三脚猫英语功夫再把它弄回来成了我理解的老子哲言,不一定准确啦。但我这样翻译还是有所本的,这也是当年我从内心认同我们市委书记亲证体验式解释的理论依据。烧鱼时为何忌讳 “do not overdo it”?清人杭世骏在其《订讹类编》中列举了种种谬解,然后跟我们解释说,古人煎小鱼仅作简单清洗,不去屎肠不去鳞,怕把小鱼弄破弄断。杭世骏就此进一步引申:“烹小鲜不可扰,治大国不可烦。烦则人劳,扰则鱼溃。”

烦则人劳,扰则鱼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再简单明了不过的道理。让人感到诡异的是行政场上的大厨们面对柴火灶上大铁锅里那些小鱼仔却往往热衷于烧旺火使蛮力不断去翻煎折腾,好像非如此便显不出大厨的高明来,至于“人劳鱼溃”则早已置之度外,按今天的时尚说法就叫做彻底忘了初心。

我们说老子做鱼竟然扯到特朗普、里根身上去了。仿民间智慧表达,这就是吃土榨油的命操洋帝国的心。九重天都隔得太过遥远。还是回到我们身边的行政治理上来吧。根据个人观察,我以为主政一方(包括负责一个单位)的领导,多些人之所以要跟老子对着干,热衷于煎烧饼瞎折腾,概而言之无出三端。

一是擅权立威。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三把火。平地好起新楼,新官不理旧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否了前任再说。时移世易,千变万化,怎能墨守陈规?以前的人可以调整,以前的事可以叫停,以前的举措可以调换,以前的目标可以新设,以前的思路可以更改,甚至以前的城市定位都可以重来……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任环境条件千变万化,任新官千能万能,那一方山水总还在那里啊,你的坐标系再大,那方山水的经纬度能变化到哪里去呢?我曾比较过相邻几个地方的经济社会发展。凡是主帅换得频繁折腾得厉害的地方都民怨大不景气。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流水般不歇气地“破旧立新”,新的怎么立得起来呢?更何况标新立异的新的也未必真的比前任高明啊,不断地否定前任,颠过来覆过去,那地方不被折腾得“人烦鱼溃”才怪呢。相反,搞得好的地方都是一任接着一任干,工作不断提升,事业稳中求进,局面越来越好。

二是跟风抢功。仕途官帽都在握在上级手里,下级服从上级天经地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本来心里也知道上头的政策指示未必放之全域而皆准,往往自己还已经琢磨出更适合本地的办法路径,忽然间领导金口一开,上头文件一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干快上,限时限刻,一切推倒重来,不折不扣紧跟形势落实要求争先恐后誓夺头功。在上级面前已无自我,上级又有上级,层层下来,搞到最基层,那一锅嫩仔鱼还能不被烧成鱼鳞屎肠四合一“蛋黑粉”?

三是利令智昏。有些主政者的折腾煎烧饼,好像是为立威,又似乎是为建功,只有等到他垮台后才晓得他原来是为赚钱。陈四益先生《绘图双百喻》有一则寓言写得极有意思:

某公爱柳,尝谓人曰:“‘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此何等景致!”及为县令,遍伐杂树,以柳易之。任满秋迁,继任者恶柳而好梅,曰:“柳无风骨,岂若梅之耐寒也。况‘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胜似‘江上柳如烟’。”乃伐柳易梅。又三年,新官莅任,曰:“梅固耐寒,未若竹之常青也。坡公有言:‘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又令伐梅种竹。民苦于屡更,作《天净沙》咏之:“前官种柳平沙,后官换了梅花。新竹这官种下,心惊胆怕,怕再来的他偏爱枇杷。”

陈先生讽喻的是一个师公一座符,批评的是权利任性者的个人“偏好”,当无涉“县令”们的个人私利。我却由此而想到我们有些地方的路桥栏杆等公共设施拆了建,建了拆,挖了填,填了又挖,有些地方的绿化也是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还真如陈先生寓言说的指定品种年年更新!我晓得有个地方的绿化不断更新一直更新到贪官垮台方止。这颇能让人感受出民谚“路不烂没钱赚”所表达的愤慨。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缘由,行政治理中的煎烧饼瞎折腾都有“充足”的理由。而且有些理由还真是站得住脚的大道理硬道理。前天我因公到乡下去办点事。途经一个自然村落时,村民指给我看,他们屋门前一个好端端的篮球场就要被挖掉。原来是一间放农具的保管室,一个破牛栏,还有一小块菜地,一口污水塘。荒芜破败,有碍观瞻。环境整治时,这是一个卫生死角。上级支持,再动员大家集资投劳,把这个“死角”建成了精致小巧而非常实用的文化广场。我们都陪着领导到这里观摩过好几次美丽屋场。现在却要挖掉。在几十年前的图纸上这是基本农田啊,实行最严的国土管理有什么不对呢,基本国策啊。村民也理解,因为这不是我们地方上做得了主的事。反映到上面去,上面也能解。但还是得挖掉,没有谁敢担责。本就不是农田,你就说它是农田,任谁也知道这里永久千秋也不可能栽禾了。没关系,挖掉就行,栽不栽禾上面不管。变通办法也有,说交多少多少钱补办手续就行。村民们一合计,这个天文数字,比当初大家凑份子动员在外地发达了的乡亲捐款建成这个文化广场的钱还要多出好几倍,罢了罢了,挖吧。道理真有蛮大蛮硬,但事情却实在特不靠谱。一位村干部跟我说,等这阵风过去政策变化了,我们再凑钱重建算了。

脸露苦相的村干部说罢摇摇头一声喟叹。我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无奈与悲凉。搞一个地方尤其大地方的事难啊。治大国若烹小鲜,戛戛乎其难哉!

责编:胡什

来源:浏阳河畔读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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