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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丨同 学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20-04-27 17:58:13

文丨刘晓平

春天的原野,大地全绿了,不着边际地绿了。空中充满着和煦的阳光,视野便有些辽远而空朦。人便显得慵懒。

刘平浑身有些轻盈,似乎是一只空中飞翔的鸟,向着辽远的充满绿意的天际飞去,空朦的地平线便逐渐地向远方推移,身后也像有一只飞翔的鸟,很神秘地跟了上来,在身边悄悄地说:“早些回来,别忘了我在等你。”

刘平有些不知所措,正飞翔着,便感到翅膀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接着便从空中栽了下来,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平,我上班去了,早点起床送孩子上学。”刘平醒了,原来是妻子摇着自己的臂膀在耳边大声地嘱咐着。“嗯……把人家飞翔的梦意都打破了”刘平一边懒洋洋地答应着,同时也有些埋怨。“是啊!又把你约会的梦境打乱了么?”妻子一边说一边就起身走了。一会儿,又听到关门的声音。这时,刘平全醒了,睡意全无,便很自然地回想着,刚才身后跟上来的那只鸟说了句什么话,她究竟是谁?反复地想,似乎是生活中很熟悉的一个人,仔细想时,又好像谁也不是。这时电话铃响了,刘平拿起话筒,听不到对方的问话,却听到了对方鼻息的起伏声。

刘平不得不问:“喂——请问是谁?”

这时,那边才传过来声音:“请问是刘平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遥远的却似曾相识的甜蜜。

“是啊!请问您是谁?”

“您猜猜看,看您还想不想得起来?”

“别吧,我怕猜错,但声音是很熟悉的。”

“我是燕子哩!早把我忘记了么?”

“哪里会啰,您好,想不到快三十年了,终于接到了你的电话。”

“您感到奇怪吧,我是打听了好多人才打听到您的电话的。我想,只要是您心里不曾忘记的人,您就一定能够想到的。这么些年了,快三十年了吗?天涯海角的,就真的一点音讯都不给了吗?”

“不是呢,我也怕打乱你平静的生活。您还好吗?”

“好又有什么用?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早早地给您电话,是怕您早早地上班去了,我又不知道您办公室的电话。我给您打电话,一是祝您生日快乐,这是一句压了快三十年的话了;二是我想去看您一次,不管您欢不欢迎,我都去。我想您是不会原谅我的……”对方说着说着,便传过来哭泣的声音。

“欢迎啰!欢迎啰!现在已是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那您把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和手机号码告诉我,打您家里的电话我怕引起您那位误解。”

“是谁呀?爸爸!”这时,女儿醒了,爬起来坐在床上问。

“是爸爸的同学,快盖好被子。”

“孩子需要你照顾了,那我放电话了,我会和您联系的。”说完,对方便挂了电话。

许久,刘平还拿着话筒发呆。他回想着梦里跟上来的那只鸟,是不是燕子呢?好像是。这人啊,真是奇怪!怎么会在快三十年后又梦见她呢?怎么会在梦见她时却又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呢?

整整一个上午,刘平的手机一直关着,他在参加市委的一个宣传工作会。一散会,刘平便把手机打开,刚开机,手机便连响,一看,是几条短信,其中一条是办公室小田的,内容是:“刘秘书长,有一个叫燕子的女士上午连打了4个电话,她急找你。她坐长沙至张家界的火车,下午1点左右到,请您接她。”刘平一看时间,已快一点,要是吃了饭去接,肯定迟了。最主要的是刘平想让燕子一下火车后,很快便能看到他。

刘平急匆匆从餐厅跑出来,正准备叫办公室田师傅开车过来,一想,又打消了念头,快三十年的同学相见,又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怕见面时有些不好说话。刘平赶紧来到路边叫了一辆的士,朝火车站奔去。

来到火车站,车还没有到,他便叫司机把车开到一个最理想的接客处,离出站口不是太远,又极好观察每一个出来的客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刘平就想,燕子在电话中并没有说今天就来,为什么这么急着就来了呢?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是专门跑来给自己过生日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这一切都成了一个大问号,藏在刘平的脑海里。

紧接着,一个三十年前的青春姑娘的形象便浮现在刘平的脑海里,她是那么恬静而腼腆,文雅而端庄,却又充满青春的活力,不卑不亢,不娇不媚,谦和而诚恳,温柔而多姿。这个形象,是刘平躲在午间操的教室里多次偷偷窥视过的,是他多次跑去燕子作为知青下放过的舅舅家探望过的……正在刘平浮想连天之际,司机说:“客人出站了,你注意看吧!”

刘平从车上下来,并没有走去出站口,而是站在车旁眺望。客人快出站完了,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刘平没有激动,甚至也没有多少兴奋,而是表现出有几分失望却还沉静的姿态,高高地扬起手臂,喊了一声曾经无数次呼唤过的“燕子!”随即走了过去。出站口的女人,高窕而冷俊,清瘦而娴淑,成熟而有几分姿态。随着一声叫唤,她便镇定了一下,当她看到快速朝自己走过去的高扬的手臂时,也便快速地走了过来。

俩人对视了片刻,刘平便接过了所有的行李,把燕子让进了车,自己也跟着上了车。上了车,刘平便问:“燕子,我看就住我家吧!”

燕子想了想:“我还是住招待所吧!您家里就不要去打扰了。”

刘平从燕子的话中听出了她的本意,那就是不要让家里人知道了,就说:“那就住市委招待所吧!”随即吩咐司机把车直接开进了市委大院的招待所。

刘平开了房,把燕子带进了房间,谁也没有说话,把行李放下后,刘平发现燕子已坐在单人沙发上。便把房间检查了一遍,并从储藏柜里拿了一瓶饮料,递给燕子,说:“先喝点,然后洗漱一下,再陪您去吃饭,”燕子说:“我在火车上吃了饭,也不想喝。”刘平也就不再说话,站在房中,看着燕子,燕子也站起来,看着刘平,眼里有些潮湿,但她镇定着,只是有些颤抖地凝视着刘平。刘平先控制不住了,把燕子揽进了怀中,说:“我们都有些老了,沧桑和岁月,都写在皱纹里和白发上。”刘平有些冲动,但他搂着的燕子,虽然有些颤抖,但传递给他的便是有些冷酷和疲惫的感觉,跟三十年前的感觉截然不同。

刘平在燕子的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说:“您肯定累了,那就先洗漱一下,休息一会儿,我也回办公室安排一下,然后来陪您,明天我再陪您去景区参观。”燕子松开了拥着刘平的手,还是靠在刘平的胸前,很平静地说:“刘平,明天的参观您就不用安排了,您好好安排一下工作,然后给我买一张明天返回长沙的车票,再安顿好家里,我只占您一个晚上的时间。”说完,似乎意识到什么,又说:“家里会不会给您过生日?我占用您一个晚上的时间,是想给您过个生日,并说说这些年心底里想说的话。”

刘平知道燕子的个性,说话从来就不留余地,于是点点头,还是反问了一句:“真的就不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燕子淡淡一笑,说:“您还没调这里之前,我们单位便组织来参观过。”

刘平轻轻地在燕子额前吻了一下,说:“那我走了。”燕子微微笑着点点头。

刘平安排了办公室的工作后,又跟家里人请假,说是上面有领导要陪,晚上就不回家睡了,然后又参加了机关工作讨论会,待会议结束后,已是下午5点了。

当刘平匆匆赶到招待所,敲响燕子住房门时,燕子还没起床。在等开门的空隙,刘平在走廊里闲步,这时的太阳已开始往山下坠落,招待所院落里的两棵大古树上,许多的鸟儿又开始了一天傍晚前的聚说,叽叽喳喳地甚是热闹。

当燕子打开房门时,映入刘平脑海里的形象,似乎还是没有睡够的样子,一副慵懒而疲惫的病态模样。刘平关切地问:“休息得还好吧?现在就陪您去吃饭,可以吗?”燕子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我最近总觉得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查又查不出问题来,就这么一副永远都睡不醒的样子。我现在还不想吃饭,如果招待所有茶吧或咖啡厅,我们先喝杯茶吧,但我要咖啡。”刘平说:“行,忙了一下午,我也正想提提神。”说着,便带着燕子往楼上走,上了一层又拐了两拐,便到了咖啡厅。厅的后面有一个长满荷叶的小塘,和一块绿草地,草地上有三棵桂花树,树下有几排石凳。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这一切便尽收眼底。

服务员认识刘平,两人刚坐好,服务员便凑近问:“需要点什么?”刘平说:“两杯热咖啡,少放点糖。”没多久,服务员便送上了两杯热咖啡,并加送了一份开心果和一份情人梅,很礼貌地说:“不打扰了,需加咖啡时招呼一下。”

“今天早上的电话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在来的路上?”刘平问。

“我想给您一个突然袭击。”

“孩子现在怎样?”

“孩子去年已考上解放军工程信息学院。”

“那不错,这就是幸福啊!”

“我们这一代没读到什么书,就千方百计在孩子身上下功夫。孩子就是未来,也是希望。”燕子在说到孩子时,一下便来了精神。

“你先生转业在什么单位?还好吧。”

“他转业在纺织机械厂当党委副书记,现在厂子都破产了,他也就下岗了,和一些战友合伙开办了一个公司,也还过得去。”燕子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二十多年了,快三十年了,我一直想求得你的原谅。”

“现在还说什么原谅,我早就认命了。”刘平故做轻松地说。

“当时,我父亲刚去世不久,我母亲认为我找对象就得找个靠山,所以母亲就坚决反对我们,当母亲派人把我从电影院拉回去以后,我虽然反抗过,但我最终还是服从了,从那时起,我就想着当面求得你的原谅。”燕子说完,似乎还没有摆脱沉重。

刘平笑了笑,仰着脖子一下喝完了咖啡。然后说:“还需要原谅吗?人可以抗拒时代的潮流吗?当时,你母亲派人把你从电影院拉回去以后,我以为你还会想办法找我的,但后来没有了,我也就认了。只是那天晚上的《庐山恋》,我一个镜头也没有看进去,我满脑子里都是我们生活和学习的镜头连接。在高中的时候,你的影子几乎就是我的目光所在,你不知道吗?上课时,我从指缝间看你;午间操时,我躲在教室里从窗口上看你;75年毕业以后,你下放在我舅舅的那个大队,我每一次去舅舅家时,大多数也是为了能看你一眼。后来你回城进了五七大学校办工厂,我被招为银行信贷员,我才敢与你公开往来,没想到后来遭你母亲的坚决反对。我要感谢那晚,我从电影院出来以后,就下决心要继续读书,决定参加刚开始的大学考试。所以我们全班的52位同学,后来能考上大学的也就是我一个。我要感谢那个时代,也要感谢你曾给予我的爱情,不管结果如何?我们终究相爱过。”刘平一口气说完,如弃重负,当他看燕子时,却见她已是泪流满面。

刘平本来还想说:“我后来读大学时,还抱着侥幸心理给你写过多次信,可一次次都泥牛入海。”但他一看燕子泪流满面的样子,就再也没说了。他拿起桌上的餐巾纸递过去,说:“对不起,我说多了。”

许久,他们谁也不说话,咖啡厅便有点沉静。这时,刘平才注意到,咖啡厅一直在响着轻音乐,理查·克莱德门的经典巨铸《水边的阿狄丽娜》是那么优美动听地响着,梦幻般的情调,浪漫清雅的色彩,像干红葡萄酒一样醉人,但只是陶醉。

燕子说:“我们回房间吧,你不要在这久呆。”这时,服务员送来一盒生日蛋糕,并把结帐单给了燕子。什么时候燕子结帐了,什么时候托服务员买的蛋糕,刘平一概不觉。

回到房间,燕子说:“后来听说你结婚又离婚,是怎么回事?”

刘平不加思索地说:“结婚是为了父母,离婚是为了爱情。我们分手后,父母见我年纪大了,急得不行,便四处为我张罗婚事,我认识前妻才十八天,就草草结婚,后来发现还是不行,两个怎么说也谈不到一块,就又协议离婚了。”

燕子说:“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没什么表示,要了个生日蛋糕,要了份上房晚餐,让我为你表示祝贺吧。快三十年了,一切都似乎应该淡忘了,但我的心里却愈加浮起对往事的追忆,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弥补我的愧疚。”燕子几乎是一边饮泣一边述说的。

刘平说:“燕子,快三十年了,我们应该为我们的相会而高兴,再不要谈什么愧疚了,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负不起这个责任,任何一个人的思想观,在当时来说,它的产生都是有它的社会土壤的,因此,我们也无须怨恨任何人,否则,就是不公平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各在一个床上侧躺着。燕子听了刘平的话,点点头表示赀许。过了一会,燕子脸上泛着红晕,说:“我觉得有点冷,你能不能过来抱着我说说话?”稍作停顿,燕子望着刘平说:“我也不敢有什么其他想法。”

刘平去了燕子的床上,搂抱着燕子,他感到不对头,便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冷?你得去医院检查清楚,有病得抓紧治才是。”

燕子淡淡地一笑,说:“没什么事,我历来就怕冷。就是有什么事,人生都会有自己合理的结局。”刘平在燕子额头上吻了一下,燕子又接着问:“我们班上52位同学,现在已去世好几人了,你知道么?”

刘平说:“我调过来工作以后,对以前同学间的事,真是一概不知,你不妨说来听听。”

燕子说:“你还记得那个禹红旗和陈美兰么?俩人都不太说话。其实,他们在学校时就好上了,毕业以后,也相互通信联系了好几年,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陈美兰和另一个人结婚了,禹红旗就跳了村后山中一个大天坑,只在崖边上留了几句遗言。陈美兰知道后,也在家中喝了农药自尽”。

“据说还有几个因天灾人祸去世了,总计死了不下10人吧。”

刘平听了,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感叹道:“这就是社会,这就叫大浪淘沙。”

燕子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这社会对我们太不公平。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前的70年代高中毕业的人,既不像老三届学习底子厚,也不像新三届有后天补火的机遇,我们错过学习,错过了爱情。”

待燕子说完,刘平有点吃惊地望着燕子,微笑着说:“你怎么成了思想家了,不过,有些事还是得靠人去把握机遇的,你的现在一切不是都很好吧。这就是靠个人的把握,这就是人生。”

燕子说:“你看,你还是忘不了刺我,算了吧,我们说点别的。”

刘平点点头,接着俩人便说童年的趣事,说着说着,俩人便相拥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是八点多了,两人洗漱后,草草吃过早餐,便匆匆往火车站赶。

俩人分别后,就一直没有联系。两个月后,刘平收到一个特快专递,厚厚的,拆开来看,里面全是没有邮发的信,写信人是燕子。里面还有一张便笺,上面写着:

刘平同学:

燕子已于6月27日因不明病因,于家中逝世,我遵照死者的遗嘱,在她去世后把这些没有发出的信件寄给你,以表达我对死者的哀思和尊重

……

便笺的落款是燕子的丈夫严卫平。刘平看了便笺后便呆立着,半天没有反应。许久后,才慢慢地一一拆读信件,读着读着,他便泪流满面,接着便呜咽起来……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