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鹿鸣

梁尔源《镜中白马》是当代一部艺术特色鲜明，时代烙印深刻的优秀诗集，它视野开阔、题材丰富，语词机巧、匠心独具。是时代场域中的人性挖掘，是当代生活中的百态透视，是现代语境里的童年反刍，是浪漫情绪中的豪气呈现。既具有滚烫的爱国情怀，对伟大祖国的歌颂，又不乏理性的现实思考，对时弊的鞑伐。还时不时冒出来反讽与冷幽默。整部作品在场感强，戏剧性强，带入感强。

这部诗集中现代语词的运用比比皆是，散发着强烈的现代生活气息。如：编程、时光机、奥迪、电梯、公文包、麦克风、定制、包浆、保鲜等，让人感觉到诗化的当代生活经验无处不在。许多作品甚至是当代事物的直击，如《身份证》《GPS》《IC卡之歌》《从北京乘高铁出发》《天宫二号》《二维码》《无人机婚礼》《私聊》《焊工之歌》等作品，都是对当下新生事物的即时捕捉与定格。

梁尔源不仅在工作中一直保持率直、刚正的品性，做人有骨气，遇事有担当。他这部作品中豪迈正直的人格也得到了较好的体现，炽烈的爱国情怀溢于言表，赤子之心坦露无遗。《在一块芯片上触摸祖国》《荒唐的仲裁》《无奈》都是赤诚、滚烫、让人怦然心动的颂歌，还有一首《致任正非的女儿》洋溢着浩然之气，出版时很遗憾被删除了。这些诗都抓紧当下国际热点问题，驰骋想像与才情，彰显自己的爱恨情仇，观点鲜明、没有半点绥靖主义，阳刚之气倍足，如劲舞劲歌，读来让人不禁油然而生虎贲之意、壮烈之情。

梁尔源的优秀作品很多，但《台阶》一诗尤为我所推崇，这是一首颇具文学与社会价值的作品。《菩萨》一诗是他的成名作，简洁、干净、美好，讲述了祖母崇教礼佛的故事。与《菩萨》这首名作相比较，我认为《台阶》这一首诗艺术造诣更高。不仅因为“菩萨”的主题被无数人写过而《台阶》却是独一无二的，还在乎这首诗写作难度高，复杂性强，还在于该诗的容量更大，语境更宽，对社会生活的反映更深刻，对行为举止与心理活动的描绘更精微。

《台阶》是一首具备成为经典潜质的官场诗歌，将一个刚刚退休领导干部的形象表现得栩栩如生，心理活动刻画得入木三分。“传达室里遗留的报箱/时常让我重翻这部字典”，在那一丝残存的对高官厚禄的眷恋中，感觉到“太阳恢复了正常体温”，有一种浮尘落地的踏实。

根据几十年来我的阅读经验，文坛有两件描写官员刚刚退休后心理变化的杰作：一件是王跃文的中篇小说《秋风庭院》，另一件就是梁尔源的诗歌《台阶》。这两件作品虽然文体大不相同，但在刻画退休官员失落、惆怅的心理活动、反映官场生态上却又异曲同工。王跃文以长篇小说《国画》、中篇小说《夜郎西》《秋风庭院》为代表，曾在中国刮起了“官场小说”的旋风，他的作品成为“官场教科书”、“社会百态图”、“人情冷暖画”。梁尔源的一系列官场诗歌作品，仿佛也正在刮起“官场诗歌”的阵风。他有一首直抒胸臆的诗《假装》，直接剥掉虚假、矫饰的官场外衣，卸下了伪装与面具，直击两面人的痛处。梁尔源以《台阶》和《假装》为代表作、《面壁的老虎》《套娃》《履历表》《大院理发师》等一系列官场诗作，必将奠定他“官场诗歌”写作的重要地位。

如果将中篇小说《秋风庭院》与诗歌《台阶》两相对照进行阅读，就会发现二者十分有趣的“撞车”与“雷同”。前者写的主人公是地委书记陶凡，后者写的是自己，也是地厅级干部，两者都写的是刚刚退休的不适应症。而且场景都颇类似，一个以发号施令的桃源宾馆办公楼做背景，一个以象征权力的机关办公楼为背景;一个设计了院中的石头做冷板凳，一个设计了台阶做作品主体;一个写退休后第一天仍沿着惯性去上班闹出尴尬，一个写退休第一天仍登台阶向卫兵回敬礼时感觉到手都是虚空的;一个用写字画画来填充退休后的权力真空，一个用写诗翻报箱来读权力的旧字典;一个是写陶凡、张兆林、关隐达等群像，一个写自己、卫兵、收发室等特定人物，二者都写得绘声绘色，生动传神、沉稳深刻。

《台阶》这首诗起首两句“踏上办公楼前的台阶/双腿已不是往日的时针”貌似平实，却是整首诗的环境与背景的交代，也成为全诗定调与所指的基石。将客体定格在办公楼，此时的办公楼已脱离其使用功能而成为权力与荣耀的象征物。将聚焦之点落在台阶，此处的台阶也被从实体中抽离出来而成为官场加官进职的暗喻。这本是日常上班下班所司空见惯的、习以为常的过程，突然成为一个退休离职的官吏的人生与命运转捩点。所以才生发出“双腿已不是往日的时针”、“我回敬了一只空虚的手”、“弥留了最后的虚荣”这些令人怅然若失的句子。这是一种对地位、权力、尊荣的失落，也是对时光流逝、人生不再的喟然长叹。

第二段延拓了作品的触觉域，“这些台阶不高/每一级都有坚实的阅历”、“在平步轻盈的奢望中/企望飘来那缕青云”。这是回首年轻得志、意气风发、平步青云的状态，也咀嚼出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攀登的苦辣酸甜。最后一句突然收束到“嵌在斑白的两鬓之间”，这种刚刚打开放松的笔触，瞬间被勒回，产生一种聚变，释放出惊人的颇感突兀的能量，让人顿感韶华易逝的无奈。第三段仍然沿袭上一段的语调，在回味不同的台阶、具有不同的海拔，享有不同的风景，最终都变成“迷茫的背影”，意味着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空留背影让人伤怀。这一段继续在回味、留恋与因退休而失去优渥生活的现实交织的矛盾的语境中徘徊，加深了那种对过去获得感的难舍难分而又不得不正视退休生活开始的现实的两难情境。

“当脚步从台阶上脱离/红尘卷走了脚下的那片浮云”。最后一段这两句诗让我爱不释手。台阶的喻体更显示出来实际的意义。脱离台阶不仅是用脚投票、发言的依靠、载体、平台的失离，也是体制性的仕途奋斗的终结。好像有突然悟道之感：原来置身红尘世俗的职位、权力、光彩，竟然不过是人生不可逆的前进道路上的浮尘，仿佛有了一种大彻大悟之感。然而，毕竟不是脱胎换骨，也无法在红尘的烈焰里做到凤凰涅槃，便又落入“重翻那部字典”窠臼之中。这种退休官员的留恋、失落与放下、超生的矛盾心理，就这样呼之欲出，跃然纸上了。

《台阶》一诗共四段，始终紧扣“台阶”这一意象，有点像电影里“一镜到底”的艺术表现形式，看不出场景切换的痕迹，令全诗浑然一体。第一段五句，是生动的写实，是细节的特写。后面三段都是六句式，比较整齐，运用的是摇镜头，画面平移而来，因诗意的着力点不同而呈现出诗歌的质地与层次。如果最后一段尤其是结尾两句“但传达室遗留的报箱/时常让我重翻这部字典”力道再大一点，或与第二、第三段的内容不要那么平顺、同质，再拉开一点距离，使之形成内容上的落差，那这首作品就更臻于完美了。

2019年11月23日，初稿于北京 2020年3月22日，定稿于长沙。

罗鹿鸣，湖南祁东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与报告文学13本，主编图书70余种，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等，曾被《读者》《中外文摘》《新华文摘》转载。现供职中国建设银行湖南省分行。兼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