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马兵
在《回身集》自序中,马笑泉说回身是“一个看似优雅和谦退的动作,但当中往往潜伏着果决与凌厉”,又谓“生命中的回身则蕴藏着更多含义”。小说集收录八个故事,八种江湖,或远或近,传奇的叙说之下更能咂摸令人感慨的人间滋味,在读者隐然的期待里,小说往往却有另一个走向,这大约也是一种“回身”吧。
首篇《回身掌》读罢,让人想到老舍先生的名篇《断魂枪》。《断魂枪》是现代文学史上短篇小说的神品,神就神在,它不断延宕和压抑读者的期待,却用结尾的一个“回身”道尽一个从武者到悟者的拳师苍凉的感喟。沙子龙面对打上门来的孙老头,避而不谈比武,宁愿冒着对不住列祖列宗的不孝之名也不愿再把名震江湖的五虎断魂枪传下去,当他拄着微凉的枪身说“不传不传”时,一轮皓月当空,而耳畔隐约的是西方豪强的战舰炮火之声——冷兵器时代已经走到末路,他宁愿家学绝技失传,也要唤醒那些沉醉在东方大梦里的同道。《回身掌》的故事发生的年代大约同时:三师弟因为当年被暂行掌门之责的二师兄用回身掌击倒而心怀怨怼,隐忍多年潜心拳术,终于练到“神变”等到了报仇的时候,一场一触即发的好戏就要登场。不料,大师兄的不期回返带来师傅由武入道的消息,带来身手矫健的八卦门程爷被洋人洋枪打死的消息,也带来时代即将改朝换代,“武行合当大兴”的消息。三师弟咂摸大师兄和师父的话,觉得自己的“心放得很大”,而“那回身一掌印在胸口的耻辱,变得很小,小得有点可笑”。马笑泉用烘云托月之法遥向前辈致敬,我们在三师弟放下复仇的彻悟中,也看到“回身一步,天地广阔”的大境。小说前半部分渲染三师弟习艺归来与二师兄的简单过招并不铺张,但娓娓写来,也是细入毫芒,后半部分大师兄三言两语的点拨又曲中筋节,小说虽然短,但内在方寸的拿捏从容不迫,所以这个比武没有真正发生的故事倒是比那些好勇斗狠的小说更显格局。这大约就是懂得“回身”,懂得以让为进的道理使然吧。
《阴手》一篇异曲同工,乡间的穷小子张孝良不但被地主陈德容设计勾去老婆,自己还反遭了官司,矢志复仇的他用三十年时间苦练一门叫“阴手”的阴森可怖的偏门功夫,当他三十年后面容阴郁地踏上仇人陈家的大院,几乎所有的读者都在期待,看他如何展示阴手那匪夷所思的指力,而遭阴手之袭的仇人又将如何面相恐怖地死去——然而,“门外的人听到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很多年后,地主和张孝良甘于被霸占的女人都寿终正寝。张孝良这个被枪声打断的潦草结局无疑有着强烈的反讽意味,在一个动荡的时代里,武术及它天然携带的对修习者耐心和天赋的考量,还有它允诺的恩怨分明的了断方式,几乎让它成了失意者和幻梦者的毒药。《阴手》以反传奇的方式消解了乡间旧事里那过于简单的善恶有分,也显现了写作者对待国术的辩证态度。
结合《宗师的死亡方式》《直拳》和《轻功考》等几篇来看,马笑泉确实在素材上有良好的储备,不但对历代各种有关技击拳术轻功之类的资料钩沉发覆,也对传统国术在庙堂和民间的演播流散非常关注,他伤悼于这些绝术的凋零和武者的翩然远去,但是其意并不在复原快意恩仇的江湖,那个江湖是否真的存在也是可疑的,他更多思索的是这些武学在历史迁变里的运命,以及在今日不合时宜的创化。各派好手被某散打选手一一击败甚至被打得溃不成军的新闻不正是很多视频网站点击众多的热点吗?其实,错的不是武术的精神、技艺和套路,而是它对接这个时代的方式。所以,我们总是能在马笑泉的叙述里看到类似《阴手》里的那种反讽,像《直拳》里的秦猛教训流氓宋哥的手段,不是在武馆里耍了多年的套路,反而是自己对着沙袋用蛮劲练出来的那一通上步、出拳,而且打完流氓后撒腿就跑,全无那种除暴安良的神气。又如《轻功考》里一直以跑酷掩饰自己练习轻功的表弟却命丧楼下,让人徒呼奈何!
我对武术纯是外行,查阅资料才获知,“回身”这一招形意拳和八卦掌多用,如在形意拳中,“回身”可以巧妙化解对手的突然袭击,并控制对方重心,迅速回击,扭转战局。如此看来,这几个小说的叙事到了最后所用招式也类似“回身”,他用让出高潮的形式制造反转,反而有了更令人深思的叙述效果。
小说集中另外三篇《女匪首》《赶尸三人组》《水师的秘密》与国术关联不大,而写巫湘之地的奇人奇事,取材与他之前的《巫地传说》系列类似;在叙述态度上,则与前面五篇一脉相承,写人事洗练而有深意,且每每有“回身”反观的同情与洞彻。像《赶尸三人组》中三个不务正业的青年对旧时“赶尸”传说发生兴趣,意欲学到手在现在实践,一番折腾却不料其中之一意外身故,而他的朋友对着他的天灵盖猛拍一掌,捏着手诀,大喝一声“起”!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又是一个强劲的反讽,但在反讽之外,还有一点荒诞感的庄严,缘自对“赶尸”的沉迷而生出的执拗。
曾有论者评价马笑泉小说为“或侠或巫”,其实侠巫之间关键的还是人,《回身集》里的人物,多少都带点“异人”的气质,而他们最打动读者的地方却往往是常人的那一面。从异入常,这又是一种“回身”。
(作者系山东大学副教授、评论家)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