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世•开篇
你一定会守在那里。
有谁谁问,那个谁谁住的地方,还有多远?指路的一摸脑壳作答,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西边,七八里地。七八里,也许是半日、一日路程,数量词总是靠不住,对不对?
你一定会守在那里,等某人,或者命运的到来,你的名字就是地标。
你是谁,没人问。你是一个守世的人,在一个地方守望世界。
淮南子里的人名、地名、神名,经数千年还在。
在东南西北的某一处,你就是一座地标。
在十字路口,有好人立下指路碑,前面怎么走,去哪里。那时候,三川半人迹罕至,先过来的,有了行路经验,立个碑指路。最先过来的,领路的是太阳、月亮和星星。记下时间,记下年月日。二十四个节气,十二个时辰,六十年一甲子。
有了河流,一条河有了名字。有了山,一座山有了名字。人来了,一个人有一个名字。有了种植,种子有了名字。鸟兽草木泥石,都有个名字。民宅或官府,佛庙道庵,天宫地府,是屋的名字。
万千名字在册。把世界读明白。
守世,就是守名字。
年三十,三川半,村寨里,屋中央的四方火塘,旺火照人。守夜,守年。
今年接来年,四季连着四季。时间就是那些树,在经年里花开花落。
以前的那个人,到了一个地方,会给一个地方取名字,叫勺哈,岩冲,或者叫猛必,又或者叫乌鸦,洛塔,古里。那个人喃喃自语,走过那些地方。一个地名连着另一个地方。山脉与河流。你在雾岚里,在各种植物中,找那些地方,其实是找那些名字。它是有的,又是没有的,怎么找也不见。找到的是山脉与河流。那些山脉,歇在一边向阳一边向阴的地方,像一只老龟,背上是太阳,腹下是泥石之上。就这样安放一些人家,成为另外的居所,三川半人,就是这样安居乐业的。而河流,就像以前的那个人,从不安歇,它要给所有的地方取一个名字。百福司、常德、长沙、汉口、南京、上海。离三川半近一些的地方是重庆。是的,重庆。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别的河流,低处的大海,和高处的陆地。
人从水上来。
人从陆地来。
长官不是官,是地名。明朝不是王朝,是地名。官厅不是仪式,是地名。村长村,不是村长的村,是地名。
最先来的那个人,最先走了。他沿着河流,朝唐朝的那个方向,在一些路口,留下金文和楷书的指路碑。他留下的那只鞋,后人做成养畜的食槽,做成水渠,做成桥,做成路;他留下的那顶斗笠,后人做成水碾子,做成屋顶,做成路边避雨的木棚;他留下的火把,后人做成灯,围成火塘,一直用那火种,把村子点亮,把天点明。
那天,采山货的女人,在山溪水边。毛毛雨,山色成雾。雨渐大,如撒豆。雨击水中,一点一个泡。农人有话,一点雨,一个泡,大雨还未到。
女人踩上长满青苔的石头,滑倒在溪水中,才叫肚子疼。水中临盆,一溪血水,产下一男孩,那顽孩,由水中爬起,自用指甲掐断脐带,如蛙跳上岸,叫,娘,快上来,莫让湿了衣服。
娘儿俩回家。去时割草,归时携儿。
回到村长村,小儿长大,为村长。
到儿能赡养父母时,父母早亡。到知恩图报时,已无可报父母。
黄土埋人,荒草掩坟。
留后人,为守世。
“鹞子扑鸡”那件大事发生的时候,女人得到一些提示。母鸡用翅膀护住小鸡。
女人去尖庙抽签。儿子生下来会跑会说话,像封神榜里的哪吒,迟早惹祸事。投神仙,问祸福。菩萨灵不灵,天知道。天灵不灵,菩萨知道。
签为无事公卿,出将入相。凶。细解,孩儿本是公卿命,问事朝廷,克父母,得治邦。女人惊吓,能不能不做公卿,不出将入相,不问事朝廷,不克父母,不治邦?
仙子给了女人一道符。天命无解。得此符,可降官十八级,降为最小的官职,可安天命,治邦,克父母。
村长得为村长。
使 劲
使劲和用功不一样,就像是狠人和英雄不一样,心狠和心狼不一样。心狼比狠多一点。讲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和。始终能平和语气说话的人,能够改变别人的语气,能改变世界。有位三川半人叫沈从文,一辈子平和语气,能用他那种语气说话的人不多,然后他就成了大师。
人对牛说,使劲。人使劲地按住犁,人和牛使劲地把村里的泥土翻过来,把背太阳的一面翻过来晒太阳,把晒够太阳的那一面翻下去。晒场里晒谷也是这样,翻过来翻过去,在粮食里搅拌阳光,在泥土里搅拌阳光。过日子就是使劲搅拌阳光,不停地搅拌阳光,人就变得强心。
力量是阳光的孩子。
公社是一头黄牯牛的名字,合作化是一头黑母牛的名字,那头断了角的老黑牛叫土改,还有的牛,叫跃进、文革、批林、批孔,那头最不好使唤的牛叫四人帮。村长主要是领导这一群牛,不是领导全村人。人不需要领导,领导起来就心烦。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有的人吃了黄豆吃了红苕就放屁,真没办法。村长把牛领导好了,人就跟着走。人需要牛,牛很壮,人就有劲,有指望。村里的牛很卖力,很优秀,无论在什么年月,它都是一头牛,不会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它们只会做牛叫。
村里有个人叫作使劲,他一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他在娘胎里个大,娘生他时,很是困难。还好,是顺产,头朝下,只是个大了一些。接生的彭婆婆对娘喊:使劲,使劲。他爹也在门外喊:使劲,使劲。生下来是个男孩,他爹给他起的名字就叫使劲。他爹给他起这个名,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使劲是男人的行动,劳动配合,叫人使劲。一叫使劲,使劲就喏喏。使劲!来了,来了!使劲就这样,一直被吆喝。
使劲在青草坡上放牧牛群。村长说,让牛吃饱,牛吃饱了人才能吃饱。那时候,断角黑牛土改已经很老了。公社很强壮,还没有后来的牛,四人帮还没有出世,批林批孔还是小牛。在青草上撒尿,尿有咸味,牛喜欢吃。
林子里有人叫使劲使劲,是个女的。使劲一边应诺一边往林子里钻。见是一双男女脱光了衣服,男的骑在上面,女的睡在下面叫使劲使劲。使劲走过去,说,叫我做什么?男的是高粱哥哥,女的是棉花表姨。使劲来了,棉花表姨不叫了。两个人穿好了衣服。高粱哥哥对使劲说,你都看见了,莫对人讲,我上树帮你摘樱桃。端午节,刺莓过后,满树的野樱桃。日本的樱花是开给人看的,三川半的野樱桃是结果让人吃的。使劲说,高粱哥哥,我自己会上树,不要你送人情。高粱哥哥说,我们帮你割一大捆牛草。使劲说,牛已经吃饱了。棉花表姨说,使劲,你过来,我让你摸我的奶子。棉花表姨解开衣服,把自己的奶子露出来,像两只兔子。使劲喜欢白兔子,长耳朵,一跳一跳的。使劲说,不,你又不是我娘。棉花表姨的男人叫谭木匠,一年四季在外头做手艺,他给使劲做过一把木头手枪。
使劲喜欢棉花表姨。他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也不对人讲,对我娘也不讲。
使劲跑了。他赶着牛群,一边赶牛,一边说着好呀!好呀!你们好呀!他有些异样的兴奋。一群牛,屁股连着头,牛的声势,是村里最大的声势。若干年后,使劲第一次见到火车,觉得像一列牛队。
在村长的时代和村长以前的时代,放牛不叫放牧,叫守牛。牛是一种食草动物,是常常被猛兽和人猎杀的长角兽。人把牛养起来,保护起来。人使用牛,也保护牛。守牛,是守护、看护,怕它走失,怕牛贼偷盗,怕猛兽吃掉。牛被家养以后,叫作牲畜,已经很不牛了。牛有黄牛、水牛,是家养的牛;有牦牛、犀牛、野牛、羚牛,是兽类的牛。野牛在密西西比,在非洲的万里草原,它们的队伍,比狮子的队伍庞大得多;牦牛在雪域高原,由男人和女人守护,有青草和野外的情事。
黄牛、水牛是家牛,是村牛,是被人组织起来的牛。它们是动力,劳动力,生产力。它们经常在被通缉的范围之内。它们与乡村同命运,遇到困难时,它们也被当人看。比方说天旱,就会说人畜饮水困难,多少人受旱,多少牛饮水困难。
牛不知道,它们已经有了社会身份。牛群同马群、狗群一样,注定要过上人一样的日子。一头牛一匹马或者一只狗,慢慢地接近人群,它们后来就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开始有了人的生活属性。村长不随便给一头牛起名,他给一头牛起了个名,他就把它当一个人、一个村民。像有人给狗起个名字,就把它当成家庭成员。
村里的狗由使劲起名。汪汪狗、摆尾狗、耷耳狗、竖耳狗、灵狗、屎狗、骚狗、偷人婆、害人精。使劲给狗起名,完全是随心所欲,他并没有怎么观察狗群,他没打算当狗评委。村里的狗不在意,取个什么名字都行,有了名字好,一个名字可以领一份狗生活。
牛和狗有了名字,就和村子和人有了联系,名字是一根绳子,一种生活指望。
起名也是一种掌握权力的手段。有了牛名、狗名,村长可以给牛一些指示,使劲可以给狗一些指示。在一个时期,牛听村长的,狗听使劲的。
使劲喜欢灵狗。那时候灵狗还小,使劲给灵狗一块大骨头,灵狗怎么也叼不动。使劲喊,使劲,使劲!灵狗一努力,把那块大骨头叼走了。
使劲觉得灵狗把自己的名字叼走了。
使劲是个人名。很多时候,使劲是个短句,一个三川半人的名字,一个三川半人劳动的短句。
种植,砍伐,挑担子,抬石头,扛,背,走路,甚至讲话,吃饭,都得使劲。所有的活动,没有省力的地方。三川半的石头,三川半的大树,三川半的偏远,三川半的地老天荒,一万年以前生就在这里。三川半人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过日子,是为了使劲。
使劲对娘说,娘,我要有出息,出息成共产主义,让娘吃大米饭,吃鸡,吃肉,穿新衣服,让娘不苦。
娘说,你慢慢长吧。
使劲说,我要快点长,我要读书,要当干部,哪个干部大我就当哪个。村长我不敢当,村长是村长的,我先当县长、市长,再当州长。州长是大大的干部。当了州长,我还要当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最大的干部。
娘笑了。好啊,等你当了共产主义,我就是共产主义的娘,你爹是共产主义的爹。我们这个家,就是共产主义的家了。
使劲说,那是那是,村长就是共产主义的村长,村长教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只听村长的。
来历
来人姓朱,叫朱明朝。先祖甲子年间出走,至建水,落地生金,成富豪。万贯家财,寄存于彼时,彼地时大朱家建立王朝,小朱家走建水。
两朱非一朱。朱元璋安徽人氏,得势于丐帮。小朱家三川半人氏,发家于白手。放牛娃朱重八杀了财主家的牛,入了丐帮,建红巾军,夺得天下。起势时为灾年,天旱一百天,赤地千里,饥民无数。朱重八约了众人,以期谋个好伙食吧。好伙食比好思想重要,让人行动一致。伙食,打伙谋食,啸聚成势。谋得食来,席次也饱满,人食两旺,吃起来也大方。人吃喝剩下的,拿了去喂猪狗。狗醉趴了,猪醉死了。打伙谋食,食为天,食为本,食为中心。杀鞑子,驱外辱,建天朝,是饥饿的口号,也是振奋军心的口号。
夺得城池,定得江山,天下归朱重八,称大明皇,号洪武。依前朝定制,封大官小员。食物折算田土银子为俸禄。谋食者必贪食,必强势。有势者,屯酒肉粮食,夺民女。官衙前后青楼剧院,左右戏台酒馆。这朱家天下成何体统?朱重八一怒,杀!贪腐者,杀!强势者,杀!
传朱重八设东厂,添锦衣卫。锦衣卫提来一人犯,钟离人,朱姓。与朱重八同乡同族,随朱重八打天下,屡建奇功,战乱之中为朱重八挨刀。得天下后,这人得濠州尹,贪灾银犯事,被锦衣卫捉拿,这人直叫唤须见朱重八。
这人单膝跪下,皇上赐死,求挨皇上亲赐一刀。
那人念皇上不忍下手,能得以免死。
朱重八也实难下手,令人松绑,放了人犯,说,给你一个时辰,你自藏好,杀你不成,你自活命,回钟离养老。
这人犯领皇恩,出大殿自寻藏身处。见园林中有一狐狸,将其击杀,又割狐狸皮以蔽身,寻一空心树洞藏好。一个时辰后,朱重八提刀入园林,见一狐狸藏于树洞。自言自语,杀妖狐以杀贪,免尔一死罢了。
一刀下去,血溅四处,原是战场救命之人。朱重八一叹,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天要杀你。
朱重八以为,天朝败象,一为穷,一为饥。人心败坏,天下败坏。开洪武之治,建天下粮仓,有好伙食,有管伙食的好人。
好光景经年,这边小朱家他乡安身,财势见长,日进斗金。大宅立地,四大天井,三十二小天井。屋接屋,四百多间,花园不计。
来人正是朱家后人朱明朝。
不蓄胡子的老祖父,给念家谱,先祖做大明皇帝,抗倭,也有诗书画。家藏朱元璋的画像。有几只朱耷画的鸟。老祖父教他念三字经,读百家姓,经习诗书文章;教他练毛笔字,横平竖直,撇捺如刀点如桃;教他练静气,坐如钟,站如松;教他拳术,说唱,要他做文武全才。朱家后人,必成国家栋梁。
家藏清宫医案,清宫膳记。伯父朱济之,习医。父亲朱旦之,事厨事。
伯父死于伤寒,他精习的伤寒经没能救治他的命。
父亲为乡间名厨,每有红白喜事,必为掌勺。若有疑难事,必有人找朱旦之,你为我掌勺。这掌勺,就成拿个主意,办经纬之事。有贵客临门,也有人请朱旦之做一桌好菜。
老祖父去世,朱明朝断了文武经习,跟父亲学厨艺。父亲教他,做个好厨师,一生受用,天旱天涝,饿不死厨子。做一个好厨师,只需三样:用火,用水,用盐;火候,干湿,咸淡。
父亲死了,饿死的。他学得厨艺,后来也废了,没有食材。
万般有命,人算不如天算。老朱家后人,也斗不过天。
后来,有母猪洞崖壁上的凿石文字,是一篇《诛天记》,情诗之恨。一般的说法,那是神仙的伙食账。
这个时候,最好的天下事是下雪。茅屋或瓦屋,一样的色调,炊烟和路,怜若梦境。河上的风雨桥,在雪的边缘,半干半湿。水中桥影,像鱼的街市,静得听不见钱币的声音。柴扉门口有鸡狗,大宅门口有石狮,任雪将群类温柔。雪落在石狮的顶上,它比平时更安详,人迹兽迹,落叶牛粪,一色明亮。
露用手掌去接雪花,她想让手掌堆成雪屋,堆成雪山。
雨打开箱子,拿出绣花鞋,如花绽放,一屋香气。
娘,好看。露说。
雨说,露儿,你去把绣花鞋种在茶园里,它会长出你要的。要是娘不见了,只要绣花鞋没烂,娘就会回来。
朱家男人拿了捆稻草,在堂屋角困了。
雨把露哄睡着了,在火塘边脱了,让村长压上她的身子。村长做了,他什么也没说。他明白,把一丘田犁了,要收工了,犁头会挂很长时间。这是一定的,朱家男人找来了,女人得跟他走。
露往火塘里添了一根硬木材,火旺,屋里暖和。
孩子路上累不起,这点粮食就当青苗,接来年大收吧。你就是爹,带孩子熬到吃饱饭的好日子。我随朱家人走,也省下一口饭。我去,天边有朱家的祖业,找到了再回来接你们。我三年五载地去,十年八年地回。女大了,就找个好人嫁了。
半夜里,雨和朱家男人走了。露还睡着,露还在说梦话,下雪好啊,好玩。
雪把两双脚印埋了。
天晴了,脚印都化成了水。
铁一样的江山,水一样的脚印。
朱明朝半夜里让雨吃了一坨饭团,一颗迷药,雨跟朱明朝走了。朱明朝那只布袋,似有很多饭团,一天一个,母鸡生蛋一样。一天一个饭团,两人吃了赶路。走到云南建水,朱家花园,先人藏有酒肉粮食金银财宝。先祖把好日子的剩余部分留下,让后人过好日子。
从化雪时刻到油菜花开,朱明朝不吃那最后一个饭团,倒在了油菜花中。雨掰了一块饭团塞在他嘴里,扯了些油菜花把人盖好。
嘴里有饭,不算饿死鬼。
这个时候,人往西南,已过了贵州,渐渐踩上了红土。
鸟离林,为觅食。鱼游急滩,为讨吃。牛羊翻山,为争草。人走万里,为谋生。
好像过年,糯小米蒸肉,还有条红烧鱼。那鱼像是活的,筷子一夹就跑,跳到潭里去了。一桌菜也掉进深潭。一惊,醒了,雨扯了一把荠菜,塞进嘴里,又香又甜。人的力气是从牙齿开始长的。人长了牙就能走路。人没牙,就行路艰难,力气从牙齿传到四肢。
人是牙齿的寄生。
雨想要一条河,就有了一条河。想要河上有一根木头,就有了一根大木头。人乘木头,流水会送你到远方。
(本文节选自蔡测海长篇小说《地方》,全文约20万字,近期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责编:刘瀚潞
来源: 芙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