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刘晓平
当新的一天开始时,我总感到有什么喜事降临。待我来到报社办公室时,收发员刘大姐便笑盈盈地来到我面前,她说:“刘老师,有一封家信,还有100元汇款。”我接过一看,信和款均是父亲寄来的。
父亲已是年过花甲的人,怎么还反过来给我汇钱呢?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展读——
平儿:
你一家人均好?孩子听话吗?这是我给孩子寄的100元零花钱,用来买书和玩具吧。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正式转为公办教师了。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件迟来的喜信,因而无关紧要。但对你来说,却是一件难得的喜讯啊!因为你为我转正的事操心太多,你一直等待着这个消息……
父字
读着读着,信还没有读完,我就抑制不住热泪盈眶了,说不清是喜泪还是有几分感伤。说句内心话,父亲早就应该转正了,可现实就是这样:该转正的就是没有转正。而在父亲的历史上,组织上曾要为他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可就是没让恢复工作,这其中的况味真有几分苦涩!
岁月就像一个染缸,每个人的命运无不染上历史的色彩。也可以说,历史是由每个人的生命细节续写而成的!父亲转正的过程,正好能验证其中的一种历史因缘。
我的整个成长的过程中,父亲给我的影响确实太小了,他既无耳提面命的教育,又无沤心沥血的哺养。在我幼小的记忆中,父亲一直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即使回家来也是匆匆忙忙的,很少留给我一份庄严而慈祥的父爱。有一次,妹妹哭喊着要跟他走,他只是拍拍妹妹的小脸蛋说:“爸爸是去工作呢,没时间带你,听妈妈的话吧!”然后挥挥手便走了。我见了,一种小男子汉的尊严便从心底涌起,很心硬地说:“你走吧!”父亲见了,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父亲是那样地热爱着他的工作,以致该给女儿的一份父爱,也只好藏在心底。可是,有一天父亲回来后便再也不走了,他坐在桌子边,闷闷地喝着山里人喝的那种酽酽 的包谷烧,母亲则坐在一隅,喁喁的垂泪。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被打成右派了。
父亲回乡后,乡亲们没有亏待他,更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乡亲们力荐他任农校教师,还举荐他教夜校。父亲上山下地,即使他晚上教夜校,我也始终跟在他身边。父亲本来就少言寡语,从此就更加沉默了。但作为他的儿子,我是更深切地能体验出他的的那份无奈和苦涩。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一天天长大,对于父亲,我便一天天加深了一份认识和增加了一份理解。父亲属于那种典型的湘西汉子:坚强自信而坚忍不拔。父亲在我的眼里,就像一座湘西的大山,永远是我的景仰的高度;风里雨里,则是一道看不尽的风景线。
村里要建小学,乡亲们一致要让父亲当校长。为了修建村里小学,父亲起早摸黑地去远村运材料,没日没夜地带领乡亲们劳动在工地上。有一次,父亲去远村运梁树,天黑路远,在经过一个水库边的山道弯时,稍不小心,长长的梁树便撞在两端山坎上,连人带树,父亲被搁到了水库里。“旱鸭子”的父亲,靠了梁树的浮力才没有葬身在水库里。我听说了这件事后,便从心底里肃然起敬。
后来右派平反,组织上来落实父亲的政策,父亲说什么也不愿重回原单位工作。他说:“我一个山里人,和乡亲们一块生活惯了,和孩子们一块生活惯了。”就因为这样,他一直是乡村里的民办教师,直到我参加工作并走上了基层教育领导岗位时,他还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一茬茬地转正,他就是不写申请。我找他做工作说:“现在形势不同了,你再不申请,以后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他总算同意填志愿表了。我去帮他查档案资料,竟让我大吃一惊。父亲是1965年开始任村小校长的,其间他任过村(大队)支部书记几年,但一直兼任着村小校长,而他的档案上却分明写着其正式教学简历是1975年开始的,实际年龄也填小了几岁。几乎所有的民办教师均已转正了,而父亲却根本不在乎,我找到他生气,问他为什么不按实际情况填写简历?他说:“以前根本就没想过要转正。”我百思不得其解,而父亲却很坦然地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维方式”。
后来,我调离了家乡工作,但我并没有忘记父亲转正的事。我去信给家乡教育部门的领导,向他们解说情况,希望按政策解决父亲转正的问题。我一直等待着父亲转正的喜讯,今天总算等到了。
父亲转了正,我的心愿也就实现了,一切都圆满了。但我独坐在窗前,总觉得该留下些文字的纪念,我总觉得领悟到了些什么。也许是感悟了父亲!也许是感悟了历史!
眼前,幻化出历史的深深履痕!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