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艾(1919年—1996年)，原名萧家林，湖南宁远人。政协湖南省第六届常委。著名古汉语文字学家、中国文学史家。1979年任湘潭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殷契偶拾》、《甲骨文史话》、《王国维评传》、《一代大师——王国维研究论丛》、《王国维诗词笺校》、《<世说新语>今译》、《<世说>探幽》、《王湘绮评传》、《雪矶丛稿校注》等书。

怀念恩师萧艾先生

熊国华

人生总有一个最值得怀念的老师。今年的教师节临近中秋节，望着夜空中即将圆满的明月，我的思念逆着月光弥漫在深邃神秘的苍穹之中：恩师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时光追溯到粉碎“四人帮”后全国恢复高考。据说教育部下文从全国抽调了一大批高校骨干教师支援湘潭大学。其中，就有号称湘大“中文四老”的姜书阁、羊春秋、萧艾、彭燕郊四大教授。对于我们77、78级求知若渴的大学生来说，这些著名学者和诗人无异于心仪已久的明星，高山仰止的偶像。

我1982年在湘大中文系毕业留校当助教，1985年考上萧艾教授的研究生，跟先生的接触也逐渐多了。记得是留校工作以后，我奉命跟中文系P老师去湖南益阳调回萧艾的人事档案，当地档案局没有，所下放劳动的农村和工厂也没有，最后终于在益阳的一所监狱的档案室里找到了。尘封了几十年，厚厚的十几袋卷宗啊!

萧艾1919年出生于湖南省宁远县书香世家，16岁考入上海持志大学。19岁弃学从军，奔赴抗日前线，参加湘南游击队。他参与创办《宁远时报》，担任副刊主编，发表了大量进步诗文。抗战胜利后任西江学院副教授，积极参加民盟的反内战活动，为湖南和平解放做出了贡献。可以想象当年的萧艾是何等才华横溢，意气风发：大学三年级出版专著，27岁当上西江学院副教授，33岁担任湘雅医学院院务秘书长兼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成为湖南省研究甲骨文首屈一指的专家。试想，如果没有1955年被打成“胡风分子”的冤案，没有长达20多年的流放、批斗、牢狱之灾的磨难，没有与他同甘共苦从海外回国学医的师母的英年早逝，萧艾先生的人生际遇和学术成就又是怎样一种境界。

萧艾老师中等身材，微胖，国字脸，浓眉，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挺直的鼻子下留有标志性的胡须，一看就是挺有风度和个性的人。他刚来湘大时很低调，开会发言时声音很小，说得很慢，平时也很少出门。1985年萧艾招收的第一届王国维研究的硕士生毕业后，接着招收第二届硕士生，研究方向是《世说新语》和六朝骈文。我们一共5个研究生，上课就在萧老师家的客厅，放上一块小黑板。他讲课时仿佛换成了另一个人，精神矍铄，容光焕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刘伶，“淝水之战”的谢安，“坦腹东床”的王羲之，一代枭雄的王敦、桓温，手持麈尾的清谈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风神洒脱的魏晋风度……在他的讲解下栩栩如生。他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讲到兴奋关键处，会使出一种“指点江山”的手势，那么自信，那么投入，仿佛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生命原动力爆发出来，与千年前的古人进行灵魂的对话与神交。这才是真正的萧艾，真正的诗人、学者和战士。

说到萧艾先生的学问，学界有人称其为“杂家”。因为他上自殷墟甲文、下至晚清小说，旁及佛经道藏，甚至历代风俗、星相学、氏族学，无不涉及;另外他的诗词也是一绝，十几岁即享有诗名。所谓“杂家”，有治学广博，但不深入的意思。其实，据我了解萧艾先生的学问是很深入的。就拿《世说新语》的研究来说，他早在少年时代就喜欢读《世说》，青年时代写给一位抗战友人的和诗：“行役湖湘笔有花，丹城遥望丽如霞。归来读罢中兴颂，终究河山属汉家。”就用了《世说》的典故而不露痕迹。他给我们研究生讲课的内容很多都是在学术刊物发表的论文，还出版了《<世说新语>今译》(岳麓书社1991年版)、《<世说>探幽》(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尤其是后一部专著，受到学界的高度好评。他的甲骨文研究、王国维研究，也早有定论，影响深远。

其实，萧艾先生治学广博原因，在于他在求学时代就对学术研究分工日细、画地为牢的现象颇为不满，立志写一部《中国文化变迁史》。这几乎是无所不包的整体研究，对各学科做跨界整合的宏大文化工程，治学焉能不博。在中国数千年文化史中，他特别关注的是历史重大转折时期所表现出来的文化现象及其特点，两种或多种文化互相冲突、碰撞、融合而产生出来的一种新文化，尤其是作为特定时代思想文化代表的知识分子的心理特征和精神风貌。因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柯林伍德语);“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勃兰兑斯语)。萧艾先生的目光紧紧盯在历史的重大转折点上，譬如殷周之际、战国时期、魏晋南北朝、隋唐统一、宋元理学、明清换代、鸦片战争到五四时期、马列主义取代三民主义。他的学术研究也是有计划地围绕这些历史转折点而展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20多年放逐生涯中，竟然卧薪尝胆，写下了共二百多万字的七部书稿，可惜都在史无前例的日子里烟消云散。

萧艾作为民主党派人士和学者，对问题有自己的看法，甚至有些激进，但不反动。他把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作为“马列主义取代三民主义”来研究，发表过《马克思主义与甲骨文研究》的论文，还兼任湘雅医学院马列教研室主任，说明他对马列主义是认同的。毛泽东在1945年8月赴重庆与国民党和平谈判期间，应柳亚子约稿亲自抄寄了1936年的词作《沁园春·雪》，很快国统区传开，同年11月14日在重庆《新民报》发表。萧艾读后彻夜难眠，写了一首和词，其中有“问谁家天下，还看明朝”之句。没想到10年后竟成为他被打成“胡风分子”的罪状之一。

萧艾的冤案平反后，调任湘潭大学中文系教授。他非常珍惜重新工作的机会，发奋教书育人，著书立说，只争朝夕，不串门，不应酬，不写学术以外的文章，妻子亡故后几十年不再婚娶。1996年萧老病危期间，广州、深圳、湘潭和长沙的同门弟子一起赶到医院探望。他躺在病床上跟我们一一握手，老泪纵横，勉励我们要珍惜生命，好好工作，还不断惋惜自己还有很多学问没有做完，很多书来不及写了……我们悲伤不已，跟着落泪。这一别竟成永恒!

我读大学期间，在报刊上发表过几篇小说和散文，曾获得湘潭大学“千字征文”比赛一等奖。留校当助教后写过一部电视纪录片，被湖南电视台播放。考研录取后，我到研究生处办入学手续，一位科长对我说：“佩服你啊!不仅专业考得好，统考科目还中了状元。”我一脸茫然：“什么中状元?”“今年全校各专业有800多人参加研究生考试，政治科目你考了第一名，不就是中了状元。”开学前，萧艾老师要我单独去见他，说你现在读的是古代文学研究生，三年之内什么散文小说都不要写了。还开了一大堆史学、哲学，还有佛教、道教的书要我看。我开始有些不解，后来才体会到萧老师的良苦用心：这些都是被誉为魏晋时期社会生活与名士风流“百科全书”的《世说新语》的背景资料，做学问的功底啊!除此之外，萧老师还经常告诫我们，要有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做学问不能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的见解和发现，不要迷信权威，等等。他还亲自带我们“游学”，请四川大学缪钺教授、武汉大学刘纲纪教授给我们面授治学机宜。他说“到重庆不吃火锅等于没来”，于是自掏腰包请学生的客。那是我第一次尝到重庆火锅“麻辣”的厉害，没齿难忘。

1988年我研究生毕业后调到广东教育学院中文系工作。萧老师很高兴，写了几封信给广州学术界的朋友托我带去。1993年他到广州开会，还要我陪同去拜访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曾宪通教授等著名学者。我陆续发表了一系列研究《世说新语》的论文，在中文系开设了“《世说新语》与魏晋风度”的选修课，被学界认为是“二十世纪《世说新语》研究有成就的学者”之一。申报副教授、教授职称时，我都会提交一篇研究《世说》的代表作，每次都是一次性顺利通过。遗憾的是自己才疏学浅，教学与行政工作繁忙，加上后期转向海外华文文学和新诗的创作研究，原想出版一部《世说新语》研究专著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真是愧对恩师。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一不小心，我也成了退休教师。“教师节”或许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在教师节里忆恩师，思绪万千，“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熊国华，湘潭大学中文系1978级本科生，1988届硕士研究生。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原中文系主任、教授、教学名师。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国际诗人笔会秘书长。著有诗集、评论集《旋转的世界》《熊国华微诗选》(中英文版)《从奔放到澄明》《美国梦》等十余种。入选《世界当代诗人大辞典》等。

责编：黄柳英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