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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刊文丨一条河的历史属性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9-10-06 11:38:09

文丨王明亚

一条河潺潺湲湲地流向未知的远方,那是我的生命河。

我从祖先的河里流来。祖先的河日升月落,沃壤交错,世世代代俯首勤耕,一把锋利的锄头是他们活在大地上的武器,这是从上古时期就传承下来的农耕文化。沧海桑田,历史无数变迁,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十年间,数次翻天覆地的土改运动中,祖辈们磨锄嚯嚯地把这把锄头交给我们的父辈。父辈在我们还年幼时就一招一式教我们怎样握锄,以便我们将来也能在大地上铿锵有力的活着。

时光荏苒,大地之上,除了收割诗意,还有霜寒露重,烈日如炙,还有蚂蝗长蛇,洪流荒灾。我们畏惧跟在父辈身后活成他们的样子,却又不得不亦步亦趋。记得祖父曾在劳作中严厉地喝斥我:一把锄头都抓不好,迟早要饿死在田地里!

后来,对一把锄头的背叛是我对祖父辈和土地的背叛。我们谁都不曾预想,上世纪90年代初,“改革开放”这个极有创造力的词组忽然唱响在中国大地上,跟它孪生的“打工”一词让我们从此不必拘囿在农村的土地上,甚至离开锄头也能活下去了。打工改变了一条河的流向,改变了土地的命运,也改变了一个国家一段历史的发展方向。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打工。

多少年,辗转在各个不同的城市里打工,我的生命河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逆流而上,时而在一个深水潭里旋转。不管是泉水叮咚,还是洪涛怒哮,它都在以不同的声音叙说着一个人生命内部的流离和喧哗。2000年,我遇到了另一条河——索溪河。

索溪河是武陵源一条淙淙琤琤流向世界的河,是我从此倚岸生存的河。

索溪河自武陵源海拔800多米的石英砂岩中逶迤而出,两岸奇峰兀立,怪石嶙峋,清澈的溪涧涓涓汩汩地流淌出亿万年时光的不徐不缓,叙说着一滴水在层峦深壑间行走的温柔或激荡。在一滴水的呼应或交叉里,无论清浅的金鞭溪,或深碧的宝峰湖,无论雄奇的天子山,或险秀的杨家界,抑或溶洞奇观黄龙洞,汤汤哗哗、悉悉索索汇成纵贯武陵源城中心的索溪河。武陵源是索溪河行经尘世的窗口,它流出了万千自然的奇异景观,罕见的石英砂岩峰林特质“訇”一下就走向了世界,其璀璨的光芒又带动了武陵源一个生动而富有张力的动词:旅游。旅游经济的蓬勃发展又使另外一些形而上的动词快速诞生:改造、挖掘、推翻、覆盖、建与重建,去累赘,疏拥塞,剔老化,将沉睡的唤醒,将羞腼的推出,所有与之相关的动词尖啸着在城市上空奔跑,钻营,日夜不息地朝着新的城市历史演进。风雨三十年,从与世隔绝到与世闻名,从农耕文化到商业旅游,从地质遗产到文化遗产,从偏僻空荒到繁华饱满,这个城市大刀阔斧地从一种形态到过渡到另一种形态。

时光潋滟,多少事物在悄然遁迹?——炊烟袅袅的老屋,依山傍水的吊脚楼,空茫的背篓,生锈的猎枪,变形的镰刀,锃亮的锄头,薅草锣鼓,或与这些农具一脉相承的农人?这些属于田园和庄稼,属于传统农耕文化的事物在城建中逐渐消失了。同时,纵横交错的小巷也不再砖凉瓦暗老宅深寒;某个嘈杂的街边吱吱呀呀开合的木门旁兀立起一栋挺拔的高楼;某个杂芜的空地上突然星级酒店林立;或对面低矮的铺面成了门庭若市的超市;街巷上到处站立着一排排威然耸翠的玉兰树;索溪河上斑驳的老桥被砌着珠红亭台的新桥取代;商业气息浓郁的溪布街繁华热闹;坑坑洼洼的路面铺成平坦宽阔的水泥大道,并血管一样通向景区的各个核心景点;直上云霄的百龙电梯攀岩附壁,眨眼的功夫就可以上到天子山地细细品味袁家界、天下第一桥、迷魂台等绝美的风景,转身又可以坐索道下山,一边观看悬崖峭壁上不同的奇观……我们涌荡在一个旅游城市更新换代的潮水中。

所以,索溪河又不只是一条古老沧桑的河流,它还是一条裸露在过去生活之上未来时光之核的河流,也是一个城市浸润滋养一方水土一方人的主动脉,它映照着一个城市发展的铜筋铁骨和精神结构。

2000年我被武陵源的青山绿水感召过来,在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的声嚣里行走时,我发现我生命中的那些荒贫和慢时光突然找不到落脚点了,满世界都是切割机和挖掘机奔跑的割裂声,嘶鸣声,它们像一把锋利的锄头刨挖着一个新城市的明天。我慌乱焦虑地躲藏在某一低矮的小屋子里,里面塞着我的年轻、羞腼、简陋和卑微。没有人知道,作为社会底层小个体户的生存方式让我怎样如履薄冰,而我又不愿意再回到故乡捡起那把已经钝锈的锄头。有一天当我又迷茫地徘徊在索溪河边时,我又吃惊地发现,两岸葳蕤的芦苇丛不见了,挖掘机正在轰轰地开拓河面,沿河的堤岸不仅砌上了坚固的水泥,还镶着形态各异的鹅卵石。从索溪河源头蜿蜒而下的游道边,有“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垂柳,有“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有“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春”的紫荆花,有“夏浅春深蕙作花,一茎几蕊乱横斜”的兰草……而昨天那条窄乱、倾斜、芜杂的河已经深埋在夜的深处,一条清新宽阔的索溪河正欢快地穿行在武陵源城中心。

暖风徐徐,我顿然从武陵源城建时的一系列动词中找到了一条相通的秘道:一个人只有弥补生命中的文化缺失和精神芜杂,才能打造花团锦簇底蕴丰厚的生命河。从此,我开始悄无声息地进行我的生命建设:阅读填充我的文化沙漠,写作改变我的思维方式,作文培训将我的思想和生存有力结合,经营一爿小书屋是我在这城市点亮的一盏文化之灯。这些跟祖辈的锄头无关,跟文艺文化有关,跟脚踏实地的活着有关,它们是我另一种形式的锄头和生存武器。

如今,于小城微喧层峦耸翠的明朗里,于山水交融人神共存的辽阔里,文明在红绿灯的闪烁下有序地渗透到城市的角角落落里,渗透到每一个新时代的人身上。在古老的废墟和划时代的光芒之间,喧闹的摆手舞燃烧出熊熊篝火,整肃的城市建筑排列出传统民俗文化的形态和格调……从此我听得懂一条河一滴水里流淌的寂寞、喧嚣了,听得懂它的黑暗、明亮了,还有它的湍急、沉稳,它的寂寞、喧嚣,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它所有的光,影,存在,兴起,消失,覆盖,建与重建……荡漾着我与之相通的内在的动态和声音。

我没有再离去。我像一叶帆停泊于索溪河岸,这里不仅有我低微生存的泅渡,还有我明亮精神的建构。

瞭望生命,每个人都是岁月长河里的一滴水,流淌着不同时代的生命特征;每个城里的河都是穿越这个城市的一滴水,流淌出不同地域的精神风貌;每一个生命的河流融通在他所在的城市河流里时,滴滴沥沥,与历史行进的河流交相辉映着,那便是一条河的历史属性。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