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家过的第一个国庆节——1950年纪事

文丨谷 静

国庆节，在我心目中是个隆重、喜庆、欢乐的重大节日。细细一想，匆匆数十年光阴中，我已度过了六十九个国庆节。为啥国庆七十年了，我只度过六十九个节?那第一个国庆节怎么未算进去?朋友，听我细细说来。

一九四九年，是我家家史上关键的一年。我生于一九四二年冬，但我的出生地不在老家湖南湘谭县景泉村(现属湘潭县乌石镇)，而出生于四川成都市。那是因为在抗战初期我的父亲“投笔从戎”，携母亲从湖南来到成都，就职黄埔军校成都总校任英文教授，并兼任成都航院(亦称空军机械学校)英文教授。我就诞生在成都。

父亲自小聪颖，会读书。上学初，家道颇好，后衰落，由老家祠堂供给至上海教会大学毕业。大学期间，于一九二五年加入共青团(一说是共产党)，是五卅运动中层领导，带领所在学校学生上街游行声援工运领袖顾正红。受到红色革命运动的深深熏陶。在成都任教期间，亦偷偷学习毛主席著作《论联合政府》等，并一直《解放日报》，还与成都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在讲台上宣传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话说时间到了一九四九年夏，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成都两校准备整体搬迁台湾。学校方面亦要求我父及全家迁台。但父亲十分坚决地拒绝了。那时我已六岁多，对世事已有记忆。我记得父亲同母亲讲得最多的是“蒋光头(后来知道是指蒋介石)违背人心必垮”“现在物价这么涨，生活无路”，等等。父亲决定全家返回湖南，并与在湖南的友人取得了联系。

那时回湖南，只能坐烧木炭的汽车，那得花一个多月时间。父亲就申请顺便搭乘航院搬迁台湾的运输机，把全家搬回湖南，得到同意。于是在一九四九年初夏的一天，全家(父、母、祖母、姑、我和两个妹妹)登上了一架飞往台湾的小型运输机。一上飞机，父亲担心飞机进入湖南后驾驶员会疏忽飞过衡阳，便一再叮嘱驾驶员我们全家要在衡阳机场下机。飞机终于在衡阳机场及时顺利地短暂降落。我们全家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家乡。

父亲将全家送回湘潭县景泉老家后，立马去早就联系好的安化县立中学任教。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早就与友人安化县立中学熊校长取得联系，而熊是地下党负责人(解放后任中共湖南省委党校副校长)。他知道父亲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共青团员、学生领袖。那时湖南还没有解放，熊校长便安排父亲参加“迎解”工作。

那段日子，我和母亲、妹妹们呆在老家乡下。那时乡下十分闭塞，没有公路，只有山路，没有电，晚上靠简陋的煤油灯照明。一到晚上，山冲死寂地一片黑。那时只有徒步邮差每隔三天从我们屋前经过，隔些日子把父亲从安化的来信交给母亲。邮差是我们与外界的唯一联系者。

八月底的一天，邮差又送了一封信来。母亲打开看，脸笑得合不拢嘴。我忙问：“妈妈，啥子嘛?(那时我还一口四川话)”母亲跟我和妹妹说：“湖南解放了!”我问：“啥子叫解放嘛?”母亲说：“嗯——就是有好日子过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八月五日，湖南和平解放，几天后，父亲在安化县城迎接了和平解放的日子。

又过了一段子，大概是十月份，母亲接到了一个大信封。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信，还有一面一尺见方的红布，上面印了几颗黄星星。我问母亲这红布是什么。母亲一边看信一边说：“国旗!国旗!新中国的国旗!”

母亲一读完信，就喜滋滋地对我和妹妹说：“你们的爸爸在信里告诉我们一个大喜事，我们新的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十月一日成立了，北京开了庆祝大会，安化也开了庆祝大会。你们爸爸好高兴。他把他在安化过新中国第一个国庆节的喜事告诉我们，还寄来国旗，还告诉我们新的国歌就是《义勇军进行曲》!可这信到乡里，巳经是十月一日以后十多天了!”母亲有些遗憾但仍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晚上我就告诉你们三姊妹唱国歌!补庆国庆!”

母亲为什么会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这也得让我细细道来。

原来我的母亲是家中满妹。从小随姐姐姐夫(我的姨妈姨爹)生活。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之前，母亲的姐夫去沈阳东北大学任教，她也随姐夫姐姐去了东北，亲身经历了令人难忘的“九•一八”事变，目睹了日军的暴行。抗日救亡运动开始后，全国传唱《义勇军进行曲》，年轻的母亲很快学会了。就在接到父亲的国旗的当晚，在油灯下，面对父亲寄来的国旗，母亲教我和妹妹们唱起这首歌来。她先唱一遍给我们听：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母亲美丽的歌喉唱出的这首歌十分动听，一下子把我和妹妹们怔住了。还真想不到母亲这么会唱歌!(母亲会唱歌在我的另一《忆母文》中曾详细写过)接下来，她一句一句地教我们唱。连续几晚教唱，我学会了，四岁的大妹也可随唱了。只是三岁的二妹还唱得有些磕磕绊绊。

我们母子四人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中旬的山冲里过了一个极为简单的“补国庆”。而全家人真正团圆在一起正式、热烈欢度国庆，却是在一九五0年。

一九五0年春天，父亲被安排去湘南永兴“湖南省立第三中学”(后改名“永兴一中”)任教。我们迁往永兴县。从此全家团聚在一起。

当时的永兴县城不大，所谓“一支烟抽着从城北走到城南出城还有半截”，是一点也不夸张。永兴城虽小，但它也有风景独特的一面。那就是它所依傍的美丽的便江。

时间匆匆，父亲在永兴一中任教的第一学期结束了。暑假期间，所有教师去专署所在地郴州(那时叫郴县)集中学习。主要是学习政治，提高思想水平。很快地，暑假结束，父亲和老师们政治学习结业，又迎接了下学期开学。可是开学后父亲没有回来，他留在郴州帮着编写英文教材。眼见国庆节就要到了，父亲仍沒回来。幼小的我，感觉今年的国庆节又是由母亲带着我们过了。

那时永兴庆祝国庆，先在县操场开大会，天气奇热，一开两个多小时，会后大游行，要游到郊区远地，一二年级小学生根本受不了，没安排参加大会和游行。我那时正进二年级，只好在家留守，在街边看游行队伍里的人们高举大小红旗从街上豪情满怀地走过。我真盼望父亲能在这个时候回来，肩着我加入游行队伍!

就在成千上万人从我眼前走过，游行已近尾声时，我们的父亲背着行囊回来了!我牵着父亲的手走进家门。诉说着今天没能参加国庆大会的受到的“亏欠”。父亲听我这么一说，哈哈一笑，说：“这有什么!我们家自己隆重庆祝!”

父亲说罢，全家投入“家庭庆国庆”的准备工作。父亲很快作了分工：母亲去市场采买晚餐食品，他自己负责“会场”布置，我带妺妹负责搞卫生并协助父亲搞布置。那时我们家只两间屋，一间卧室，一间半卧室兼书房，厨房则和邻家共用。所谓“会场”就在卧室兼书房了。父亲把书桌和零星家具腾开，使房内空出一小块空地。他在墙上贴上刚请回的戴八角帽的毛主席像。主席像一贴上，我想起去年父亲从安化寄给我们的小国旗，马上从箱子里找来，让父亲贴在毛主席像旁。我和父亲搬来小餐桌靠在毛主席像下。餐桌这时光光的，好像缺了什么。打扫完毕的五岁的大妹忽然说：“摆上花花就好看了，我和妹妹去摘!”大妹带着满妹去到侧边院子，那里有一块野地，长满了野生的花花草草，其中有一种呈五角星状的小红花，十分耀目，当时开得正盛。妹妹们果然把五角星红花采了来，采了一大束。她俩把花插在洗净的搪瓷杯里，摆在餐桌靠墙的主席像下，一下子屋里便有了浓浓的喜庆气氛。

妈妈买菜回来了。因为是国庆节，又是下午了，肉鱼之类已无货，只买回了红辣椒、西红柿，还有有些“老”的红苋菜、小白菜及油豆腐。父亲看了看，有些遗憾地说：“没一点葷菜，气氛差点。”这时我忽然想起暑假我和小伙伴在便江打鱼的事，便对父亲说：“爸爸，便江有鱼，用石头就能打着!”

父亲说：“真的吗?”我说：“骗人是小猪!”这样，我挎着着小竹篮带着父亲来到离家很近的便江江边。

这时是下午四点的样子。太阳的金光照射着缓缓流淌着的便江，便江变得更加澄彻碧透。间常有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便江的一个特点就是满河道都是鹅卵石。脚踩在上面有滑滑的感觉。我和父亲卷起裤腿小心地走进江水里。父亲说：“这怎么打嘛?鱼又不多!”我嘻嘻笑着说：“那卵石下躲着鱼呢，哥哥们用石头打卵石，翻开来就有鱼!”父亲选准一块较大的卵石，又抓起一块卵石狠狠砸下去。被砸卵石四周泛起一圈沙尘，瞬间，沙尘消失，父亲弯腰把那卵石翻开来，一下子两条三寸左右的小鱼翻着肚皮浮了上来。“哈哈!还真有鱼!”父亲高兴地把两条被震晕的鱼抓在手中，仔细瞧了瞧，然后放进我的篮里。就这样，父亲不断砸卵石，又不断翻卵石，几乎次次都有收获。半个小时过去，竹篮里已经有几十条小鱼了。父亲说“够了够了”，我们便上岸了。竹篮里这些小鱼，有黄色的、淡红色的，还有泛蓝光的，真是五颜六色，好看极了。它们大多被石头震动晕死过去，有少数晕回来的，还能翘翘尾巴。

有了小鱼这道荤菜，母亲在厨房里忙得更起劲。很快，餐桌上摆上了母亲做的菜肴。有水煮南瓜、红苋菜、红辣椒烧小河鱼，还有大红椒烧油豆腐、西红柿蛋汤……不一会儿，母亲把小饭锅摆到桌上。我一闻到饭香，就晓得是红米饭。那时永兴乡里种的红米水稻多，市面上红米比白米多好多，价钱也比白米低。听人说，红米稻好种，只是产量低点。

闻着阵阵扑鼻的饭菜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围到桌子边。就在此时，父亲弄来了红葡萄酒和五只小小酒杯，给他自己和母亲倒满了，给我面前的小酒杯倒了一点点，两个妺妹的小酒杯里则是白开水了。

父亲笑着说：“大家不要马上吃饭，要先搞全家庆国庆仪式。”我问父亲：“仪式是什么意思?”父亲说：“就是做一件事的安排，一项项做去。"我听明白了，为今天又学了一个新词而高兴。

母亲卸下围裙，也走到饭桌前坐下了。父亲脸带笑容说：

“去年第一个国庆节，我在安化县，你们在老家乡下，还不晓得新中国成立了。全家人没有一起过上第一个国庆节。今年不同了，大家团聚在一起了，正正经经过国庆节。”

接下来父亲掏出张小纸，说是仪式安排，要我宣读(用今天的话是当主持)。我接过纸一看，毕竟我读二年级了，上面的字都认得。我宣布：“请起立!”，全家五口人刷地围站在桌旁了。我又宣布：“向国旗和毛主席像三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大家一齐规规矩矩向国旗和毛主席像行了三鞠躬。

下面是唱国歌了，我心想谁领唱，要父亲领，可我从来没听他唱过歌。父亲猜出我在犹豫什么了，小声说“由妈妈起音”。这时我大声宣布道：“下面唱国歌，由妈妈起音!”母亲也不推辞，用她那好听的嗓音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一起唱!”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全家五个人齐唱起来。五人中数母亲和我的声音最大，两个妹妹声音也不小，父亲也真的不会唱，他跟在我们后面哼唱。但五个人合起来的声音也够大了。这全家合唱国歌的歌声传出家门，引来邻居到门口观望。

按照仪式安排，下面是父亲介绍国庆节的意义。我刚宣布完，父亲抬起双手朝下压了压，说：“大家不用站了，都坐下。我简单讲几句。”

父亲清清嗓子说道：“我们现在庆国庆，就是庆祝新中国的诞生日。为什么要庆祝?就是因为新的中国比旧的中国好!为什么新的中国比旧的中国好?因为新中国他要使全国人民生活改善，就是越过越好!而旧中国蒋光头，投靠外国，打内战，搞得人民生活不下去。我只讲一件事，我在成都上两个学校的课，拼了多年，为你们几姊妹存了从幼稚园到大学的全部学费，而内战一打，物价飞涨，到解放军过长江之前，我家存在国民政府的这笔钱只喝得几杯茶了!这样的政府不垮才怪呢!来，我们一起起立，为人民大众的新中国干一杯!”大家起立，还真的把杯中的酒和水全干了!我马上宣布：“吃饭开始!”

这时，五岁的大妹突然亮着嗓音说：“你们看，今晚上的饭菜都是红色的!”接着她一样一样指：红辣椒炒鱼!红苋菜!红南瓜!红西红柿蛋汤!还有红米饭、红酒、红花!四岁的妹妹很快加一句说“还有红国旗!”

我一看还是真的“红”了一片!我忽然说：“今天我们家吃了一餐红色晚饭!”

父亲纠正说：“吃了一餐庆国庆红色晚饭!”

这时母亲突然连连拍着巴掌说：“好兆头!好兆头!”我问她：“妈妈，什么好兆头?”她说：“咯么多红，就显示我们往后的日子会红红的!火火的!”

听了人母亲的话，我们全家人兴奋得一齐斩劲鼓起掌来……

以上就是我记忆了六十九年的“庆国庆红色家庭晚宴”。

就这样，在一九五〇年十月一日，我们全家度过了第一个国庆节，令我终身难忘。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