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没有这些闪光诗句,电影里的时间流逝不会如玫瑰凋零犹存余味 | 诗歌对话电影
......“图画书界奥斯卡”
在电影《诗》里,李沧东塑造了一个报名参加“写诗培训班”的老妇人,她常常焦虑地问别人:“怎样才能写出诗呢?”她刻意寻找那些刻意入诗的材料,总是张开手臂想要迎接随时会降临的诗意,却总是无法写出像样的诗句,诗的匮乏不是因为她没有才情,恰恰相反,是因为情到深处的无言。当世界把巨大的残酷现实推到她眼前时,她才开始试着写下一些辞不达意的“诗句”。及至影片最后,她写下生命中的第一首,或许也是最后一首诗,献给被自己唯一的亲人伤害的女孩——:“你那里好吗?还是那么美吗?夕阳是否依然红彤彤?鸟儿是否还在树林里唱歌?你能收到我没寄出的信吗?我能传达自己不敢坦白的忏悔吗?时间会流逝吗?玫瑰会凋零吗?”
这或许是关于诗歌和电影的关系的最佳隐喻,诗歌进入电影,带来了无尽的意蕴生成空间;电影进入诗歌,通过影像载体使诗歌得以重新呈现和阐释,获得新的诗学生命。
《窃听风暴》与布莱希特
《窃听风暴》是德国导演弗洛里安·亨克尔·冯·多纳斯马尔克的长篇电影处女作,曾感动过万千观众。影片讲述1984年的东德,秘密警察威斯勒奉命监听剧作家德莱曼和他女友的生活。监听过程中,逐渐被他们的生活所吸引,转而同情他们的遭遇,最后暗中对他们施以援手的故事。
影片中,威斯勒潜入德莱曼家,像飞鸟带走一根树枝那样,拿走了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一本诗文集,回到家中他躺在沙发上翻看其中的诗篇,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慢慢浮现在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之上。
这首软化了威斯勒的心,进而改变他和德莱曼命运的诗是《回忆玛丽·安》,是布莱希特于1920年2月21日在去往柏林的火车上写在笔记本上的一首歌颂过去爱情的诗歌,描述了一种爱的经验。
人要如何向善?这是贯穿布莱希特诗歌和戏剧的主题。而正是艺术作品的力量,在影片里完美地展现了引人向善的功能,同时也是善良与希望的隐喻。
贝尔托·布莱希特(1898—1956)20世纪最富有独创性的剧作家和戏剧理论家之一,他的一生充斥着战乱带来的颠沛流离,同时也不间断地创作着戏剧史上的传奇。
回忆玛丽·安
布莱希特/著 黄粲然/译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 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 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
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
而如果你问,那场恋爱怎么了?
我必须承认,我真的记不起来,
然而我知道你企图说什么。
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它。
至于那个吻,我早已忘记,
但是那朵在空中漂浮的云
我却依然记得,永不会忘记,
它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动。
那些李树可能还在开花,
那个女人可能生了第七个孩子,
然而那朵云只出现了几分钟,
当我抬头,它已不知去向。
《钢琴课》与托马斯•胡德
拍摄于1993年的《钢琴课》至今仍是许多人心中最好的爱情电影,或者说这不是一部爱情电影,而是关于一个女人如何获得精神上的觉醒,挣脱牢笼得到新生的故事。
女主角艾达六岁失声,活在沉默的世界里,寂静是她的宿命。直到她学会了弹琴,用音乐与世界沟通。父亲将她远嫁给荒岛上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她带着女儿和钢琴飘洋过海,可那个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把她心爱的钢琴留在了海滩上。
艾达求助于岛上居民、文盲贝恩,带她去海滩上弹琴。贝恩被她对钢琴的热爱感动,用土地从艾达丈夫那里换来钢琴。而艾达也被贝恩古怪而真挚的爱情打动。
影片尾声,暴怒的丈夫用利斧砍下艾达的一根手指。艾达得以与贝恩远走重洋。在海上,她忽然执意将钢琴扔进海里,却不慎被绳子一同拽入水中。黑暗的海底仿佛是一种寂静的诱惑,片刻的恍惚与犹豫之后,艾达挣脱绳索,奋力游回了水面。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的的小诗《寂静》出现在她的旁白中:
“夜深人静之时,我就想起我那葬在海底的钢琴。有时,好像自己就飘在它的上面。海底寂静无声,催人入睡,那是一种怪异的催眠曲,是我的催眠曲。有一种寂静没有声音,有一种寂静没有声音,就像在冰冷的墓穴里,在冰冷的墓穴,在深深的海底。多么险的一次死亡,多么好的一次机会,多么美妙的一次惊讶,是我的意志选择了生命。”
托马斯·胡德(1799-1845) 是介于雪莱时代和丁尼生时代之间最伟大的英国诗人。胡德的诗歌风格涵盖了他那个时代的各种诗歌流派,介于浪漫主义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之间,却又不属于两者中的任何一种。他丰富的诗体及对诗歌的贡献使他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
寂静
托马斯·胡德/著
有一种寂静没有声音
有一种寂静没有声音,就像在冰冷的墓穴里
在冰冷的墓穴,在深深的海底
《007:大破天幕危机》与丁尼生
2012年是007系列诞生五十周年,当年上映的《007:大破天幕危机》是007系列的第23部,英国导演萨姆·门德斯试图在商业片的框架内给出答案——面对极速变化的时代,邦德们该何去何从?
出人意料的是,《大破天幕危机》中的邦德一反过去从容潇洒的人设,因为影片中对于他的前传的描述——在壮阔的苏格兰高地,埋葬着他的父母,他痛苦的往昔,他时不时表现出的幼稚和狼狈有了合理的解释,邦德的一生也得以完整。
而最让人难忘的,是在本片中彻底退出007系列的M女士,或者可以说,她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邦女郎。正是因为她的这场告别演出,这部商业片中仿佛又套嵌了一部莎士比亚式的戏剧,通过M的一生,完成了对间谍世界的反思。在听证会上,M念出英国诗人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那是所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咏叹调——时光与命运消磨了我们,但意志犹健;抗争,求索,追寻,而绝不屈服。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最杰出诗人,有写抒情诗的天赋和精细的韵律感,作品开阔庄严,音韵和谐优美。生前在英语世界拥有最广泛的读者,曾受封桂冠诗人并有“人民诗人”之称,留下的不朽之作至今仍有读者。
尤利西斯
丁尼生著 飞白/译
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
已远非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
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
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
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
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
《镜子》与阿尔谢尼·塔科夫斯基
《镜子》是苏联导演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自传体电影。电影的原名《晴朗的白日》取自他的父亲、诗人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的一句诗:“晴朗的、晴朗的一天……”
十岁那年夏天,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挨了母亲一记耳光。这个才华横溢、气质高雅的知识女性,在被诗人丈夫抛弃后,完全放下自我,在极为艰苦的战时环境下独自抚养儿女。而安德烈正是看到母亲为了卖花与警察周旋时,突然爆发,对母亲喊叫:“受够了!你弄你的这些破花好了,我不干了!”母亲的眼中满是泪水,重重扇了儿子一记耳光。对于十岁的男孩来说,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创伤,他的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被妹妹看到。这种对生活进行深度开采,直接进入创伤性内核,把自己独一无二的生活真实体验灌注到胶片中的创作方式,贯穿了塔可夫斯基全部的创作。
塔可夫斯基的母亲,后来出现在电影《镜子》中,扮演老年的自己。而他的父亲,在画外音中朗读了大量自己的诗作。
作为一部自传性质的电影,《镜子》围绕着回忆和梦境展开,但它的叙述方式却是反常规的,影片暗涌层叠,塔可夫斯基没有简单地再现那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而是将人物做折叠处理:一是作为母亲的玛鲁莎与作为妻子的娜塔丽娅的重叠;二是作为儿子的伊格纳特与作为少年主人公的阿列克赛(阿廖沙)的重叠。父亲战时因为参军而离家,战争结束后抛弃了母亲,留下两个幼子由母亲抚养。长大后的“我”与妻子离婚,儿子跟着妻子一起生活。两代人的情感纠葛、身份的叠印产生了超现实性的延伸感,如生命的奔涌。
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写道:“在现实与记忆的邂逅中,两代人的命运叠合在了一起,一边是我的命运,另一边是我父亲的命运。”“《镜子》并非企图谈论我自己,完全不是。而是我对自己所挚爱的人的感情;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对他们永恒的同情以及自己的不足——觉得自己的职责尚未完成。”
《镜子》中有一段“我”回忆童年木屋的场景,画外音正是他的父亲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朗诵的。或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这样一栋童年小屋,哪怕只是梦中闪回,也会拥有继续前行的力量。“于是我知道一切都在前面,一切皆有可能”。
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左)抱着两岁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1907—1989),俄罗斯诗人、东方语言翻译家。他提倡传统的俄语诗歌风格,并翻译了不少苏联少数民族和波兰、阿拉伯的文学作品。
镜子
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
我经常反复做一个梦
在梦里,我好像回到了
我最心爱的地方
那儿曾经有祖父盖的房子
四十年前,我就出生在
那房子里的餐桌上
每次我想走进
总被什么阻挡
这个梦,我做了一次又一次
当我看到那圆木围墙
和幽暗的储藏间
尽管在梦中,我也
能意识到它们是梦
于是快乐消失了
因为我知道自己定会醒来
有时,一点声响把我
从童年房子和松树的梦中惊醒
然后我便伤心不已……
盼望着再做这个梦
这个梦使我又回到童年
重温儿时的欢乐
让我感到一切尚在前方
一切皆有可能……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与奥登
作为一部小成本喜剧电影,《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几乎成为后来许多英国同类电影的范本:一群怪咖,几场聚散,人世的欢乐哀愁尽在主人公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深情似海的插科打诨中。
影片剧本精巧,处处是细节和暗喻。婚礼与葬礼都与具有强烈的仪式感,又与世俗息息相关,四场婚礼是男女主人公离合聚散的起点与终点,不乏各种让人捧腹的笑料,却埋藏着导演对于婚姻的质疑和反思:人们为了享乐,为了孩子,为了逃避孤独,为了财富而结合,却唯独与爱情无关。而真正的爱是什么,却是经由一场葬礼给出了答案——男主人公的一个朋友在第三场婚礼时突发疾病身亡,主持葬礼的是他们的另一个朋友马修,直到这时,观众和男主人公才发现他们是恋人。真爱以死亡的形式出现,在恋人的棺木边,马修以英国诗人奥登的诗歌《葬礼蓝调》作为告别,这是全剧最严肃、最沉痛的部分,与其他轻松、幽默的片段之间到达了精致的平衡,也令这部影片在一众喜剧电影中脱颖而出。
威斯坦·休·奥登(1907—1973),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的英美诗人之一,
不但能写严肃诗,而且能写轻松诗或打油诗,诗体多种多样,被认为是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英国最重要的诗人。奥登也是出色的文学评论家。
葬礼蓝调
威斯坦·休·奥登/著 娜斯/译
停止所有的时钟,切断电话
给狗一块浓汁的骨头,让他别叫
黯哑了钢琴,随着低沉的鼓
抬出灵怄,让哀悼者前来。
让直升机在头顶悲旋
在天空狂草着信息他已逝去,
把黑纱系在信鸽的白颈,
让交通员戴上黑色的手套。
他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