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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论丨梁光焰:时间的哲学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9-08-08 10:34:42

走进博物馆,看见展台上斑驳陆离的青铜钟鼎时,我们总会震撼于那狞厉的线条、厚重拙朴的造型,以及它穿越历史带来的残缺与倦怠之美;或者,在宗教洞窟里,端庄威仪的造型渗透出神圣肃穆气氛,先前厚重均匀的敷彩被极端氧化,黢黑如古潭顽石之沉淀,浅淡似春溪倒影之摇曳,鲜艳明快的色调被历史洗涤,穿越千年的形象经岁月蚕食,幽暗残缺的画面直抵内心深处,让你立刻想起历史、精神、沧桑、生存、悲剧等最具精神性的词汇。

之所以能引起如此的心灵震荡,其奥秘在于那些形体和色彩,让我们看到了时间的光辉。我们常说时间是无情的,那是因为它善于摧毁一切昙花一现的表象:高楼会坍塌,肉体会死亡,钢铁会腐烂。我们也常说时间是永恒的,那是因为它可以凸现那些值得人类记忆的东西:生命在大地上的劳绩,人类生生不息的创造,值得讴歌的友谊与爱情等等。时间就是历史,历史是人的历史,如果没有人,空茫茫的宇宙是没有历史的。也就是说,时间是人类精神历史的存在形式,是我们反观自身,追寻永恒的瞭望塔。

作为一个艺术家,漆跃辉沉溺于自然、宇宙和人类生命精神的沉思,数十年来,他坚持不懈地探索,最终敏锐地捕捉到了“时间”这一最具表现力的对象。其绘画的形象创造、色彩敷设、形式结构,无不钟情于表现抽象的“时间”,让人在画面中感受到时间的利刃在流逝过程中缓缓切割的痛苦,让每一个在他画前驻足的人沉浸其中,获得与自我精神和人类精神共鸣交流的机会,在时间的磨砺中,去领会生命的真谛。

这样看来,漆跃辉有两种身份,就绘画的形式来说,他是艺术家,他画工笔,绘重彩,风格独特,渐入佳境,就绘画内容来说,他追求表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兼具哲学家敏锐。所不同的是,哲学家的工具是语言和逻辑,而漆跃辉擅长的是形象和色彩,他的画因此具有了哲学的力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时间”哲学。

时间是抽象的,在一般人的眼里,它就是太阳的东升西落,季节的春去冬来,在哲学家和艺术家的眼里,它就是物质和生命的存在形式,就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对立与矛盾。唐代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写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表面看他是在追问谁最先在江边看见月亮,月亮最早又是在什么时候照亮人间,实际上是把人的历史与茫无际崖的自然宇宙并置,让没有起点的永恒的宇宙照亮短促微小的人类文明历程,在永恒与短暂的对比中显示人类精神生活的渺小与易逝,带有深沉的悲剧感。

漆跃辉的绘画艺术也是如此,虽然他没像张若虚那样,在自然宇宙和整个人类生活的高度上,把永恒的自然和短暂的人类相对比,传达万物皆空宇宙观,但他也像张若虚那样,注重时间的内在矛盾性,在人类历史广阔领域内,通过人类过去活动和现在生活之间所呈现出的时间张力,去显现人类历史的本质,以此激起人们对自身命运的悲悯与深思。最典型的要算他的《天地悠悠》和《潘家园印象》。《天地悠悠》的题目显然取自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陈子昂站在宇宙历史的高度来俯瞰人生,面对苍茫浩瀚的宇宙乾坤,领悟出岁月易逝,人生碌碌如草芥的真理,油然而生的一种孤独感。漆跃辉借用此题并非要表达与陈子昂同样的感受,而是要把“天地悠悠”那种难以把握的时间作为对象,做一次精神上的探险。

《天地悠悠》主体形象有两类,一类是现代人,他们穿着时尚的夹克,有的戴着眼镜,有的背着旅行包,有的留着短发,在惊恐地扫视周围或者专注的查看什么。另一类形象主体是鞍辔齐全的马匹,有的驮着物件,有的拉着行车,还有凤凰、龙和麒麟以及武士等,是中华传统元素的集合。这类造型远没有第一类写实生动,生硬稚拙,呈剪影效果的灵感显然来自民间的皮影形象。两类形象浑然一体,是现代与过去两个时间点的隐喻,在现代与过去的张力中,表现了三层主题。一层是,就绘画中现代人的视角来看,他们拿着相机拍照留存,专注的神情里似乎在唏嘘感叹天地浩渺,一切终将消逝,成为幻影。第二层,从欣赏主体来看,那些感叹于皮影的现代又何尝不是时间的过客,一切终将被时间清洗,成为后来人凭吊追忆的对象?就像卡之琳《断章》诗所说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第三层,就这群现代人面容妆扮来看,他们是一群知识分子或艺术家,事实上是一种身份隐喻,民间皮影形象和知识分子形象,象征人类的精神活动,艺术家似乎在告知人类,唯一能够用来对抗时间的,只有人类创造的知识文化和人类的精神生活。

《潘家园印象》在构思上与《天地悠悠》如出一辙,可以看出艺术家对该类主题的执着追求。潘家园是北京的旧货市场,里面聚集着大量的古代家具、工艺收藏和艺术品,往来其中的有投机者,也有文化学者。艺术家同样站在时间的制高点上,把中外现代人和代表传统文化的文物艺术品汇聚一堂,形成一种内在张力,引发人们关于时间历史和精神文化的思考。与《天地悠悠》不同的是,皮影换成了年画,画面主体以两张民间年画和石柱为主要元素,视觉效果更加强烈,象征意义浓厚。

除了以对比手法表现时间内在张力,进而引发人们思考外,漆跃辉的作品更多的是直接对典型的具有代表性的古代传统文化元素进行塑造,并冠以《消逝的风景》之名。从题目可以看出他的情感判断:既然是“风景”,就是那些值得民族进行文化记忆的东西,或者对民族性格产生过深刻影响,打下烙印的东西;既然是“消逝”,就是那些有价值的东西正在承受时间侵蚀,而最终烟销云散。这类绘画,作者取消了画面中现代人的身份,应用通过画题“远逝”进行提示,引导欣赏者以当下时间为出发点,与绘画中形象构成紧张关系,去思考人类生命的价值问题。这一系列绘画有“笛声”、“红椅子”、“梦”等。比如《远逝的风景之红椅子》,朱漆栏杆雕龙画凤,高椅宽床,精描细刻,女主人端坐于红椅之上,双眼散漫的看着前方,似乎在漫不经心地倾听自己刚刚吹出的,正在一点点消逝的丝丝笛音。整个画面传达出悲伤、哀怨、凄凉的情愫,不禁使人想起《红楼梦》中《好了歌注》开始的两句:“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近期他又回到此前所钟爱的民间“皮影”母题之中,《红色﹒梦》把皮影所特有的凿刻意味,置于现代人的注视之中,皮影的镂空形象和赭色背景构成蚀刻效果,光晕、风化的艺术形式与皮影元素,共同呈现出时间的韵味。

只有感受时间的消逝,人才会品味到生命的意义,才能主动追寻人类的生存价值,寻找生命中永恒不朽的东西。漆跃辉是一个捕捉时间的高手,他善于通过现代与过去之间的张力矛盾,把艺术欣赏者诱导到他所布置艺术罗网之中。

梁光焰:湖南文理学院艺术学院副院长,美学博士,教授。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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