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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匠之门一一遥忆我面获亲灸的恩师齐良迟先生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9-08-01 09:19:53

文 /虢筱非

湘音,湘情,木匠活计,让我和著名画家齐良迟老先生结下了一段师生缘。

齐良迟老先生从小生活在白石老人身旁,学画、学印、学诗,对暮年齐白石一笔一画,一咳一唾,最为详悉。生前曾任北京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北京齐白石艺术研究会会长,被誉为“出自名家自成家”。

有人说,磨难是人生的一笔财富。齐良迟的成就,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齐良迟相貌酷似照片中的晚年齐白石。他是齐白石四子,湘潭出生,北京成长。虽系名人之后,但还是吃了不少苦头。他曾是一位无线电爱好者,从辅仁大学美术系毕业后,教了不到一年的书,就进入北京电信局工作。因白石老人年事已高,在周总理安排下,辞去工作回家专门照顾父亲。齐白石去世时,他35岁。父亲热热闹闹的丧礼办完了,遗作也捐赠了,但向美协申请安排工作的事却没有着落。

没有正当工作,也就没有组织和单位,齐良迟的艰难和苦闷可想而知。没想到,生活更大的困难还在后面。“文革“发生后,齐白石的画被批为“黑画“,他成了”黑五类“,家抄被家了,身无余物,生活一下子陷入极度困顿。连锅盖都揭不开时,他只好背起锯子斧头走街串巷,帮人家修理门窗桌凳,做木匠活来养家糊口。“文革”结束,他那当小学美术老师的五弟齐良已,卖画生意越来越好,看哥哥一家的日子实在过得太苦,便劝他也卖画维持生计。于是,齐良迟重新拿起画笔。

他说,多少年过去了,我手上的笔,长时间只是我生活中的业余点缀,万没有想到让我真正走向艺术之路的动力,却是使我蒙怨受难的“文化大革命”,是为了糊口养家寻求生活出路!

随着书画热兴起,他租场地办起了一所青少年国画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租了间教室开了个国画教学班。老先生编过一套美术自学丛书。像《怎样画螃蟹、雏鸡、虾》、《怎样画菊花、梅花、蝴蝶兰》等,薄薄的一册,四元五元一本,畅销一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读书的小县城,新华书店柜台即摆着这书。我一连买了五六本,从此也就知道了世间有一位大画家——齐良迟。

我20岁前后,正痴迷齐白石艺术。天天仿刻齐白石印章,临摹齐白石的画,渴望能有一次机会当面向齐良迟请教。1992年,一位领导为我解决800元差旅费,一位兄长为我化缘来一大袋上品茶叶,我坐20多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了北京,找到跨车胡同齐白石故居。

齐白石故居当时门楣破落、大门陈旧,本来并不宽敞的院子里又搭建着厨房杂屋,窗下堆放着木头和煤球,显得十分逼窄。誉满天下的人民艺术家齐白石,身后,他家就和街巷寻常百姓一样!

年逾古稀的齐良迟老先生,一个人住在故居东厢一屋,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柜一画桌而已。晚上,看他画画,向他请教白石老人的刻印法,一边听他用略带湘潭口音的湖南话聊叙着他的几次回湘记忆。那年头,我尚懵懂,没意识到应该尽量不给老人家添扰添烦,想都没有想到要去找旅社住下来,反而以为大老远来,吃住就在他家了。老先生也可能把我当家乡来客,那张窄床实在睡不下两个人,便安排我在地砖上打地铺。

和老先生在一起时,我告诉他,我做过木工油漆,因为读《白石老人自述》,感佩齐白石的人生,所以萌发了学习齐白石艺术的念头。他有点不相信似地问,你会木工活?凿子会用不?当听我说凿子刨子锯子都会用时,他说,和我一样是真正的大匠门下。还说,当画家和当木匠并无两样,都是靠手艺讨生活。

老先生看过我临摹的齐白石印章,说着说着,可能是嫌语言讲解不直观,便拿起刀石刻起来。刻完一个“齐”字后,又起身裁纸,写了幅“大道纵横,放胆行去”给我。老先生认为,说这说那,其实,齐白石印章艺术的内核和特点就是这八个字。

齐良迟的身上,有着典型的湖南人倔强脾气。

我在读书时就喜欢临刻齐白石印章,刻得多了,心得也积累不少,1999年终于写就《齐白石印艺》书稿。一个年轻人斗胆解析巨匠艺术,倍感惶恐。第二年,我带着这叠厚厚的手写书稿,再次上北京齐白石故居。其时,正逢北京旧城改造的时候。跨车胡同被拆得七零八落,齐白石故居虽在,但征拆步伐已逼近眼前。我绕过堆放着征拆后的砖瓦,从胡同南端拐过去,叩开故居那两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老先生把我迎进院子,脸上略带几丝诧异和欣喜。面对我这远道而来的晚辈,见面老先生就一停地叨念着故居去留未卜的焦急,以及他在如何联络社会各界人士共同吁请保存下这座齐白石故居,为北京留下一处艺脉。一座城市的发展进程中,名人故居“拆”还是“保”?是一个很大而又很为难的决策难题。后来,在老先生奔走呼吁下,硬是让故居免遭征拆,“留为天下人见之一叹”“(齐白石语)。

这回,老先生用两天时间认真地审读完全部书稿,却没有提什么具体的修改意见,我理解为认可了。我取走书稿时,老先生检出一套一函三册的手拓本《二金蝶堂印谱》留给我作纪念,还把他主编的《齐白石艺术研究》一书题字赠我。

2001年秋天,我去北京出差,匆忙中抽空再次去看望老先生,在齐白石故居作短暂停留,请他为新书《齐白石书艺》题写书名。老先生正在清检画作,我坐在画桌对面的椅子上,看到桌上一张画的空白处,盖着一个醒目的白文大印章:“白石家抄后,行将三十秋,手泽不归丑事在,江河万古流。”

老先生晚年,未了的心事是索回“文革”被抄走的字画物品。“文革”后期情况稍有好转,他就一趟又一趟地跑查抄办、文管部门等,甚至向周总理写信、托从台湾回大陆的齐白石早年弟子马璧代为反映,虽陆续发还一些东西,但被抄走的齐白石书画精品一直没有追回。有关部门的人一次又一次上门做工作,想以补点钱的方式了结。尽管齐家不答应,但最后,来人说,13000元钱,要也是它,不要也是它,钱存入银行,你们想通了就去取,反正抄家的事就结案了。老人再倔,在这件事上也只能无可奈何。

2003年,家中父亲突遭事故,女儿接着降生,我正为下班即跑医院忙得焦头烂额。83岁高龄的齐良迟老先生辞世,丧讯传来,我未能晋京送老人最后一程,心常负疚。老先生逝世十周年的时候,我写了篇文章——《乡情凝结一绳牵》,发表在《湖南日报》缅怀师恩。前不久的一个晚上,午夜梦醒,脑海里突然涌现听老先生谈艺的片断,披衣起床,刻了“大匠之门”一朱一白两方印章,并于印侧镌刻款字:“一饭之恩,一生铭记,况艺乎?”

齐良迟的艺术,体现出诗书画印全面素养。

齐白石和发妻陈春君育有三男两女,和继室胡宝珠又生了三男三女。齐良迟老先生虽是白石老人四子,但在齐家北京子女中却是“长子”,获得他父亲的精心栽培。白石老人不仅带在身边教他学画学印,还送他上学接受正规教育,直至辅仁大学毕业。还让他从陈半丁学画画,后来又跟黎锦熙学诗韵。

老先生诗、书、画、印,各项全能,且均具有很高的造诣。他的诗清新直白,时有佳句,后来辑录成《补读斋诗词选》一书。他的书法生涩浑朴,老辣纷披,独具风格。他作画多取材花鸟物什,笔精色妙,情趣盎然,出版有《齐良迟花鸟画集》。

老先生在学画的同时,很早就跟随白石老人学习治印。齐白石为人刻印,并不是随到随刻,而是等订单积攒到一定多时,就拿出一天时间专门刻印。于是,齐良迟就打下手,先准备刻刀、刷子、砂纸、空白印谱纸,帮着磨印石、打印样。因此,对齐白石刻印之法,当数老先生知之最详。我向老先生请教印艺时,他一边比划,一边还能滔滔不绝地还原齐白石刻印的很多细节。

老先生刻印,也是惯用单刀法,握刀入石,直冲直撞,印面斑驳多姿,线条健劲有力。在北京,他经常刻“大匠门下”的印送人,我却没有开口索要。

千里上京,我非求鱼;老先生明白,却授我以渔。

作者:虢筱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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