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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最爱莫过于东山
新湖南 • 华容
2019-07-22 14:22:06


原标题:此心安处是吾乡

故乡是一个背影,你永远丢弃不了,却再也踏不进去。

故乡是内心深处最柔软的痛,你感受得到,却触摸不了。

故乡于我,清晰而又模糊,熟悉而又陌生。清晰的是儿时的记忆与惆怅,模糊的是场景的切换与变幻。熟悉的是不改的乡音和乡情,陌生的是现实的凋零与绽放。

朱伟章摄

故乡,是我曾经挣扎过困惑过痛苦过最终逃离了的泥泞和陷井。

离开故乡。一晃。三十余年。有人问我,你的家乡在哪里?省外的人问,我就昂声回答:伟人故里,湖南。市外的人问,我就抑扬顿挫地念: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岳阳。县外的的人问,我就说:花容月貌,是华容。到了县内的人问,我则有点支支吾吾,模棱两可。

郭永峰摄

实在不能怪我。我老家所属乡镇的名字,老是变来变去。先是塔市驿公社。后因垦荒造田划出为江洲乡。再后合乡并镇又归入塔市驿镇。现在,则为保护国家稀缺资源小墨山核电厂址,出于控制厂址附近集镇人口增长的需要,将原塔市驿镇、洪山头镇合并到了东山镇。现在东山镇成了本县集雨面积最大、农业人口最多的乡镇。

故乡的山山水水,从来都是游子寻根的标志。东山之名的由来,是因这里山多,且都在县境之东,所以把这里统称为东山。东山境内自然是众峰耸立,峰峦叠翠。桃花山、望夫山、蛋子山、小墨山、云雾山、狮子山、玄石山、天井山……每一座山的风景都好看得不得了,每一座山的故事都神奇得令人向往,每一座山的名字都闻名遐迩。东山还是老革命根据地,共和国的著名将领方之中、朱绍清,就是从这里走出去踏上革命征程的。董必武、朱婴在此创东山中学,为革命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

王琦平摄

说到山的闻名,当下最有名的莫过于小墨山。小墨山借核电的名头更加远近有名了。这养在深闺人难见的山,这羞羞答答躲在湘北最僻远处的山,她北望着滚滚东流长江水,从天上来,入大海去,望了一年又一年。

王琦平摄

江流入海不回头,一眼已是亿万年。年复一年,她在守望着什么?其实,早在四十年前,小墨山就已入选核电站厂址,是我国内陆规划最早的核电站厂址。十三年前,小墨山核电站以其“选址早、地质好、水源近、人口少、投资省、区位优”等诸多优势成为湖南的核电第一厂址,随之开始建设前期的筹备工作。几经波折,后又受日本福岛核事故影响,小墨山核电项目暂时搁浅,被列入了国家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厂址现在处于保护状态,这一保护,就是冻结性保护。因此,沟渠不能新挖,道路不能新修,房屋不能新建,厂区范围内村民居住状况和出行条件不断恶化,一些民房甚至成了危房。为了国家利益,为了地方经济发展,我可爱的乡亲们,选择了服从和承受,选择了奉献与牺牲,选择了期盼或搬离。

小墨山的东北,长江南岸湘北最北的洲土上,有个名叫清泥湾的村落。 这是一个我儿时记忆里偏远、贫穷、荒芜、落后,生长芦苇和茅草,布满浊水、泥泞和血吸虫的村落。这里没有名胜没有古迹,没有拿得出手的特产,也没有出过能让我引以为傲的名人。我有点羞惭,一度不愿意对外人提起我老家所在村落的名字。“狗不嫌家贫”,我有点可耻。

但我回避不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不怀好意的上天让我降生在清泥湾村,降生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底层的家庭。墙壁是芦苇夹了再糊上稀泥风干的墙壁,屋顶是茅草捆结铺就的屋顶。大风一刮,屋顶的茅草就跳起巫师的舞蹈漫天飞散而去。飘风雨一刷,芦苇墙不久就穿眼打露,像一个被欺凌的孤儿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父亲唉声叹气展开蓑衣护着我们兄弟姐妹。母亲呜呜地哭,睁着眼睛抱着我们只盼天亮,只等雨住。天一放晴,父亲照常到生产队出工,母亲抹干眼泪拿起镰刀下到堤外的水套里,趟进齐膝盖的冰凉的淤泥里割茅草。折磨了母亲大半辈子至今仍在折磨母亲的风湿病、血吸虫肝病,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吧。我敬爱的可怜的母亲!

后来我家换了土砖燕子瓦屋。土砖的制作有两种。一种是用木框做的模子装入拌了稻草的半干不稀的泥巴,倒出砖胚晒干就成。这种土砖似乎不太平整,也不太结实。再一种是在收割后晒干了的稻田上,用石磙将土地反复碾压平实,以人力或者牛力用拉着绳子绑着的特制长刀,纵横划开土块,然后用铲刀铲断土块的底部,将土块翻立起来晾晒。

掌刀铲是技术活,铲划的线与面不能歪斜,自然只能是父亲干。借不到牛,我们兄弟姐妹一想到有土砖新房住,不管力气的大与小,都干得嘿子嗨子热火朝天。绳子勒进肩头肉的痛,至今回想起来都让我后怕。耕田、耙地、割谷、插秧、车水、防汛、冬修,这些苦我都吃过。让我后怕的还有插秧,秧田里蚊子蠓子到处飞到处叮,样子丑陋又凶恶的蚂蝗在水中肆无忌惮地游来游去。但我包括我们一家人最害怕的,还是房子遇见凄风苦雨,茅草纷飞,芦壁瑟瑟,修了又破,破了又修。

再痛苦的地方也伴生欢乐。在土砖墙上的孔洞里,拿细棍子竹签子掏出蜜蜂来,用青霉素链霉素的空瓶捂入俘虏,小伙伴们就胜利地开心得傻傻地笑。

最好笑的是捉鲫鱼。鲫鱼比我还傻。找个浅水湾,来来回回把水趟浑,伸手到水下脚踩过的泥窝里一摸,十有八九就有一条鱼傻傻的猫在那里动也不动任你摸。双手捧捉起来一看,一条黒壳鲫鱼甩着乌光闪闪的尾巴,把太阳都挠得笑开了万朵金花。煮出乳白色的汤来,丢几片本地辣得不要不要的青椒进去,那一个鲜香甜爽呐,不好哪么形容。

好吃的多着呢。黄鳝、泥鳅、黑鱼、鲤鱼、鳊鱼、草鱼、鲇鱼、白鲢、麻鲢应有尽有。还有小米虾、大青虾。即使是指甲盖大小的麻鲴愣,用醡粉子一烀,包你吃了三碗饭还想添。

藕尖、刺菱梗、盐包笋、芦苇笋、藜蒿、野藠头。只要你勤快,任你采任你摘。那是春天的气息,那是露水的味道,那是自然的清芬,那是皇天后土的恩赐。

尤其是湖藕,瓦罐坐在火炉旁边煨一会儿,就糜烂糜烂的了。用筷子夾起来咬半截,满口的粉嫩,满口的鲜甜,满口的滑润。这半截进了肚子,另半截的藕丝还拉得老长连着你的嘴巴呢。哪像现在的藕,高压锅半天也炖不烂,味道更是索然。

无论走多远,无论我是在天南还是在海北作客,一吃到莲藕,我就想起家乡的湖藕,我就觉得家乡湖藕的丝线仿佛还连着我,扯呀扯也扯不断。

其实我也没能走多远。工作的地方在县城,亲戚大多还是在老家,我免不了时常回乡下。却再也喝不到那乳白色的鲜香甜爽的黒壳鲫鱼汤了,再也吃不到那带着春天气息的野菜和丝线扯也扯不断的湖藕了。真不是我的味觉变迟钝变挑剔了,是环境的挤压与害虐,将很多的美好撵走、摧残、戕害甚至是谋杀。

围垦荒洲,我曾经摸过黒壳鲫鱼抽过藕尖采摘过野菜的白洋套没了。农药和化肥的使用,让土壤不再肥沃,让水质愈益秽浊,让果蔬不再香甜,让鱼虾泛起白肚,让我亲爱的乡亲染上奇奇怪怪的疾病。

吃的水是人工挖的露天井。洲土的泥沙含量高,容易崩塌,井就不能挖深。瓢舀井水到桶里,挑回去倒入水缸中,一澄,缸底就是厚厚的一层泥沙。遇到大雨内渍,周边的鸡、鸭、牛粪就随着渍水涌入井中。后来机器打的压把井,水质也不好。这里的地下水本来就含铁含钙量高,加上农田水的渗透,煮出的饭都带暗红色,还有一股沤味。

仅仅只是肝病。我的父亲及他的三个堂弟,还有我的两位表叔,都是因患上肝病而撒手人寰。我苦难的血亲们。

老屋是炊烟升起的地方。炊烟是乡愁飘荡的符号。

我老屋的房子后来翻修成了红砖机瓦房。出去工作后,我份内的房产都让给了弟弟。一些旧砖旧瓦有什么好要的呢。但我的弟弟很节俭,用旧房子拆下来的土砖在三间正房的两边,分别搭了一间厨房和一间杂屋。父亲过世,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送到了洪山头辛苦我大妹妹照料,弟弟一家人又南下打工去了,我就更少回老屋。

近些年偶尔回清泥湾,每次回去都给了我不一样的观感。没有了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通村通组的硬化公路结成了网,有些还接到了户。基本农田经过土地平整连成了片。引入长江水,修起了自来水厂。家家农户基本上都挖建了无害化化粪池。路灯点亮夜空,花木芬芳扑鼻。硬化灭螺的沟渠一条衔着一条,灌排机埠不远不近的一个挨着一个。村级文化中心还设有图书阅览室、电子阅览室、棋牌室、KTV室、灯光球场、舞蹈广场、跑步机等设施。想起儿时掏蜜蜂的乐子,百般滋味,上我心头……这才是“水清泥沃”,实至名归的清泥湾!

今年初,村里干部打电话给我,说我老家正房两边的厨房和杂屋破烂得快要倒了,影响美观和安全,也不符合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的要求,需要拆除。我又打电话给远在广州的弟弟,弟弟也爽快地同意。

前几天,突然想回老家看看。路过东山镇江洲墟场,一个利用小墨山核电征迁安置与美丽乡村建设相结合打造的农村集中规范建房示范点——江洲新村,宛如凌波仙子超尘脱俗呈现在我眼前。一栋又一栋的花园式别墅掩映在樟树、桂树丛中。如茵绿草碧向远方,锦簇花团吐露芳华。高大的亭台,宽敞的广场。亭台里有人看书,有人拉琴。广场上,一群身着统一服饰的男女,在跳着欢快的舞蹈。

江洲新村物业管理办公室主任徐志兵告诉我:“这个集中规范建房示范点规划187户住宅,现已全部建成,128户已正式入住。按照统一标准建设,政府免费提供基地、绿化和公共设施及物业管理。周边还配套了幼儿园、小学和初中等设施。毫不夸张地说,像这么大规模、这样优惠的入住条件和具有优越的管理环境的安置小区,在整个湖南省都算是一流的”。我为这些喜迁别墅的拆迁户感到欣慰,甚至还有些羡慕,有点嫉妒。

近乡情怯。踏上清泥湾村平坦笔直的水泥公路,夹道的香樟和红叶石楠,在和风中摇曳着向我秀出她们自信的鲜嫩与芬芳。路边硬化的沟渠里清流潺潺,沿路的干净整洁、秀美靓丽,令我刮目。原先一些低矮杂乱的房屋不见了踪影,一座座农家小院清幽、雅致,房前屋后花木扶疏。

我老屋的土砖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那土砖上的蜜蜂洞。我想,一些痛苦记忆的斑点与皱褶,必将被美丽的现实景象淡化,被美好未来的梦想熨平。

神州处处入画卷,此心安处是吾乡!

(作者:黎执龙,湖南省作协会员、华容县作协副主席)


责编:单铃铃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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