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赤子的大山情怀——旷瑜炎先生散文读札
文丨甘建华
△2019年5月29日上午,旷瑜炎(左)与甘建华在南岳《还丹赋》摩崖石刻前留影。廖永红摄
石子江(江,南岳乡音念gān)边清风习习,花香草绿,时间突然翻转进入慢节奏。旷瑜炎先生笑吟吟地对我说:“这条小溪虽然不大,也不长,却是我的故乡的河。它从南岳水帘洞瀑布流下来,流过黄藤坝,经双烟町,到师古桥进乌河,再汇入衡山湘江。你看那溪中黄金般的洁净细沙,还有大大小小、圆圆扁扁、颜色各异的鹅卵石,就知道石子江所名不虚。每次回到乡下,我都会来溪边站一站,看一看,静坐一会儿,想想过去辛酸或美好的事情。你看即便是涓涓细流,它的目标也始终是向着湘江,向着大海而歌唱。”
回望诗翁旷公的人生之路,何尝不像这石子江一样,“等到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杨万里诗句)自从16年前退休,抛开热心公益、兴办教育不说,抛开修缮宗祠、编纂宗谱不说,抛开各级艺文协会的繁琐工作不说,抛开主编出版《衡岳当代诗选》之类书籍不说,抛开创建衡阳“中华诗词之市”不说,单就其个人的文化成就而言,便会让许多同僚和同龄人羞愧汗颜。四本诗词集《岁月吟韵》《衡岳词韵》《篱下风韵》《南山清韵》,两本散文集《春华无浪漫》《流年碎影》,都是全国公开出版发行读物,都是能够经得住时间淘洗的性灵文字。纵观他的文学之路,则是从石子江出发,与南岳衡山有关。每每品读,我都有一种沉醉家山、如饮醴泉之感。虽然于旧体诗词所知不多,但在散文这个领域我有话说,而诗翁旷公的散文最能见出一位南岳赤子的大山情怀。
认识诗翁旷公二十余年,真正了解他却始自2012年4月14日,应邀参加他与夫人何清娥新著研讨会暨首发式,那天漓江出版社社长、总编辑也来了。日记中记载着他讲的这番话:“当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就离开了父母的宠爱,踏上一条靠自我奋斗艰难的求学之路。我走向了生命中所追求的梦幻世界,经历过许多刻骨铭心的往事,也感受到了生活给我的真爱与幸运。我经历了艰难地跋涉,在青春与激情的岁月里,得到了锻造,逐步走向成熟,收获了命运赐予的喜悦与快乐。”
捧读《春华无烂漫》《流年碎影》二书,写的全是往昔韶华的记忆,不惟语言清新朴实,文字温润如玉,而且通篇简详得当,春风爱心洋溢。尤其是关于母亲母爱的文字,让人倍感温馨而难忘亲情。《我家来了个谭外婆》讲的是9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六十开外的远房亲戚孤苦伶仃,山坳里的小茅屋年久失修快要倒塌,所以投靠旷家来了。“父母亲商量过后,决定长期收留她住在我们家。母亲让我们叫她‘谭外婆’,并要我们兄妹好好尊敬她,不得无礼,不准叫‘老婆子’,更不准在老人家面前撒野、骂人、淘气。”阅读这些文字,再比照书中旷氏父母及其家人数十年间的照片,我不由深深感叹良好的家教家风,给予了他们清华俊秀的容貌,感叹“积德行善之家,恩泽及于子孙”。而《一调羹油》《煨芋头》《菜园子》《母亲当奶娘》《母亲爱种娥眉豆》,则从各自寻常细微的视角,写出了母亲金子般的心,写出了劳动人民的辛劳与幸福。
这里,我想重点谈谈《母亲当牛拉犁》这一篇,相信读过此文的人,便是铁石心肠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旷家解放时分得8亩良田,可是一到春耕时节就犯愁了,因为家中买不起牛,也雇不起牛,更请不起零工。旷氏兄妹尚幼,父亲旷镇生个子小身体弱,年轻时腰椎受伤,干不了重活,所以当牛拉犁的重活落在了母亲袁淑民的身上。“衡山农村的木牛架(架,南岳乡音念gā)是用碗口一般粗的杂木做成的,长两米左右,呈匚形,前头由人用肩扛着,后头用绳拴在犁上。母亲用肩扛着木牛架,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行进。父亲在后面用双手扶着犁,犁下泥的深度,自然要比用牛拉犁时浅一些。深了负荷太重,母亲承受不了,拉不动;太浅了,日后插秧又不好。拉一会儿,母亲就浑身汗透,呼呼呼地喘着粗气,休息片刻再拉,拉一会儿再歇息。有时父亲要求替换母亲,可母亲总是心疼父亲,怕他腰椎病复发,坚持自个儿拉到底。有时为了赶季节,抢时间,遇上有月亮的夜晚,母亲依旧背着木牛架翻地。这样一拉就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勉强将家里那几亩地翻转过来。这繁重的劳动使母亲的脸更黑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甚至跌跌撞撞的,连腰都似乎伸不直了,一双眼睛也深深地凹进去。”少时我曾在家乡茅洞桥的田野,见过妇女当牛拉犁,但并非一人,而是三五个男女,如旷老夫人这样独自个负重前行,的确从未见过。读遍许多中外文学名著,似乎也未见这样真实而苦难的文字。面对如此生存维艰的乡间世态,我们唯有悲伤泪奔无语凝咽。
南岳衡山是驰名世界的旅游目的地,海内外人士流水样奔走,留下各自不同的观感、图片和文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词句)。我们通常所读的南岳散文,多是简单而平白的游记,从山下牌坊、大庙、祝圣寺,经华严湖、忠烈祠、半山亭、南天门,或经黄庭观、西岭、藏经殿,最终登临祝融峰,到此一游,匆匆下山,基本上没有什么新意。即便南岳人写各自的山居生活,也是十分单薄而无意趣。但在诗翁旷公的笔下,我所看到的南岳,却是唯独“这一个”的南岳,是“旷瑜炎的南岳”。仅举其写南岳颇负盛名的几处寺庙为例——
他写南台寺,儿时随父亲租佃该寺的庙田,住在离一个小茅庵不足百米的简陋小屋里。房屋靠山伴溪,林木蓊郁,有四季花开,有鸟儿问答,有溪水不停地流淌,甚至就在沙卵石下面或腐朽的柴蔸根洞里,暗藏着一窝窝的螃蟹。“从下游逆水往上搜寻,半天工夫就能捉到一两斤。那小小的螃蟹,山里的孩子最喜欢生吃,把蟹背上的甲壳撕下丢掉,那淡淡的咸味,脆脆的蟹腿,细细的嫩肉,真是好吃极了。大的拿回家,母亲就用渔网子网上,再放入溪水中,积少成多,有了五六斤,拿到南岳镇集市上卖掉,换成钱或米回来。”山上的人家极少,整个涧垄就三四户人家,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家里又没灯,整座大山如死一般地沉寂。“最可怕的要数冬天下雪的寒夜,山中的野兽昼伏夜出,那野猪一到天黑,三五成群来到山民居住的地方寻找食物。野猪一吼,家中的狗就会吓得一个劲地往屋里钻,哼都不敢哼一声。我们自然也害怕极了,一个劲地往被子中间缩,把头深深地埋进被窝里,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涧垄生活的日子》)
他写隐真寺,这个地方我至今都没有见过,曾有一所由僧房改造而成的小学,全校总共30多个学生,还分4个年级。1954年上半年,旷瑜炎将要念完初小四年级,从未收其学费的何老师、郭老师夫妇,突然从家门口小学调往紫盖峰下的隐真寺小学。这突然而来的变故,促使父亲做出让其辍学的决定。何老师夫妇知道了,及时伸出了援手,对他的父亲说:“我们一不要你掏学费,二不要你付饭钱,就跟我家孩子一块吃住,也省得你们操心。”他们总是第一个为旷瑜炎批改作业,耐心讲解辅导,还要求他多看一些课外书籍,每天写一篇简短日记。那年暑假,除了与老师一家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旷瑜炎学会了种菜、种绿豆芽。“郭老师有时带我们到附近的山上采摘野茶,每人拿个小竹篓,她教我们只摘嫩尖,老叶不要。每天采回来后,郭老师就会把新鲜嫩绿的茶叶尖放入烧热的锅中,用手来回地搅拌,这叫杀青。然后将杀好青的茶叶倒到石板上轻轻搓揉,晾干,再用从山上挖来的一种黄藤根将茶叶熏几个小时,这样制作出来的土茶有一种很浓的香味,泡出来的茶香浓可口。一个暑假里,我们竟然采集加工了十多斤土茶。我回家时,郭老师还特地要我带上两斤给家里。”(《隐真寺小学》)
他写上封寺,1958年,随着老师到山上该寺废墟中挖寻铁瓦。“1950年农历三月初一,农民到寺里要求减租退押,寺僧广亮、一微当场诱杀农民郭清连、郭俊育,群众愤而烧了上封寺,致使殿宇、僧房大部分被烧毁而倒塌,这才有了废弃的铁瓦可供挖掘。”(《上封寺废墟中挖铁瓦》隋炀帝大业年间(605-618)敕建的上封寺,距今已有1400余年历史,位于南岳第一高峰祝融峰额下的喜阳峰,每日里风雷阵阵,甚至夏雨雪,非铁瓦而不能镇之。前些年经过大力兴建重光,如今每次路过寺前,我同样要嗟叹一番。
他写福严寺,曾填一阕小调《忆江南》。“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到南岳山上福严寺周围拔野菜,摘野果子,采雁鹅菌(寒菌),扯笋,砍柴,抓松毛。口渴了,会到虎跑泉掬一捧山泉解渴;下雨了,会进寺里躲一会雨;困极了,会到寺庙门口憩息一会;有时肚子实在饿了,会找寺里的和尚讨碗饭吃。时间长了,寺里的僧人同我们也十分熟悉了,他们都能叫出我的乳名来。出家人慈悲为怀,常常也为我们提供许多方便。”(《福严寺给了我“一座山”》)
他写半云庵,上南岳完小五年级的那个寒假,为了筹集学费,正月初三,随父亲到此打柴卖给水库工地。休息时,父亲指着寺内墙壁上一首僧人写的诗念给他听,诗曰:“山半山庵号半云,半亩平地半崎岭。半山茅屋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阴。半酒半诗堪避俗,半仙半佛好修身。半间房舍云分半,半听松声半听琴。”寺内和尚喜其好学,凑趣为其讲解“半”字哲学,孰料竟然给予这个南岳少年一生深刻的教益。
1963年秋天考上湖南财贸学院之前,旷瑜炎从未离开南岳。之后大学毕业从军,1972年6月28日重新回到衡阳,自此再未离开故乡。30年后,他终于有了读书和思考的时间,听从心灵的召唤,断断续续地写下几十万字的散文随笔。他在《春华无浪漫》后记坦言:“没有鸿篇巨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至理名言,没有惊人妙句,没有虚假记述,只是在梳理年轻时期那段往事中,信手拈来,不拘一格,且漫无章法。但却是用心去写,用心去体会,真实地钟情于自己心灵的言语。”我对此保持高度地认同和敬意。的确,读诗翁旷公的散文,尤其是关于南岳衡山的笔记,譬如《故乡的桥》,也是我曾先后徜徉过的桥;《梦里烟霞》,也是我流连忘返的地方;《家乡的野菜》,我曾受其启发写作《祖父带我采野菜》一诗。但像《南天门种蔬菜》这一篇,却是吾侪不曾有过的经历,反复品咂之余,击节赞叹不已。话说1958年春秋两季,正念初中二、三年级的旷瑜炎与同学们,在班主任带领下上了南天门,驻扎在那座石墙铁瓦的房子里。他们在新开垦的地里,种上西红柿和茄子苗,撒上水白菜籽和萝卜籽,让它们顺风顺水地生长。然后站在高高的山上,俯瞰南岳大地,阡陌纵横,湘江五弯五曲地向着南岳奔流,极像五条游龙朝着衡山游动,这是观赏“五龙朝圣”的最佳地点。
“衡山旷氏,古岳名族也。”旷氏自元末明初迁居南岳衡山,无论是人口数量(据说已逾15万),还是人才之多,在当地四大姓中均居榜首。据我对南岳衡山近30年的观察与研究,南岳文化的兴盛与旷氏渊源有自。在我所撰《衡阳文化世家排行榜》五六十家中,南岳旷氏依时代顺序名列第十七位。清朝乾隆初年,南岳旷氏一房出了文武三进士,旷敏本、旷敩本、旷深本皆入《中国名人传》和《湖南省志》。早在十年前,我曾写作《南岳大儒旷敏本》一文,以至与许多旷氏俊彦因缘际会结下深浅不等的友情,多次岀现闻道甘某驾到争抢买单之事。旷敏本(1700-1784),字鲁之,号岣嵝,翰林院庶吉士,曾掌长沙岳麓书院,也是南岳从古到今最负盛名的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书法家、方志家,所纂乾隆版《衡州府志》为现存衡州府志中最好的一部。胞弟旷敩本解组后历任衡山雯峰、集贤书院山长及浏阳、茶陵各书院山长,著有《四书春秋文稿》,学者称半崖先生。堂弟旷深本,雍正朝武进士,以战功封武德将军,晋怀远将军,升建昌府总兵。虽身为武将,却酷爱吟咏,惜才重士。而我所特别推重的今贤旷瑜炎,也有一个卓尔不凡的胞弟,就是全国劳模、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旷碧峰。他在南方蔬菜研究与开发方面的杰出成就,为解决中国菜篮子问题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倘若不是身处衡阳市蔬菜研究所,而是在北京甚至是长沙,则南岳旷氏必定出现一位两院院士。
世道熙熙攘攘,人心浮浮沉沉。才华和官衔作为衡量男人的品级,相貌和气质作为评鉴女人的品级,似乎已经成为绝大多数人的共识。在这个方面,旷氏兄弟当然是成功者,也是寒门子弟的追摹对象。但我通过与诗翁旷公近年比较频繁的交往,通过早年间对旷碧峰先生的采访报道,感觉他们的道德文章的确堪为衡湘一代之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们的心灵品级很高,这种品级包括敬畏之心、慈悲之心、感恩之心和宽容之心,数十年的始终坚持,决定了他们人生令人仰望的高度。我曾随诗翁旷公到过他家宗祠,他也应我之召到过我家宗祠,那样月白风清的时候,我在旁默默端详这位前辈,心头都会悄然涌起一句佛家语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苦厄或屈辱是人生最好的学校,同时也是一笔看不见的财富。想当年,旷敏本的父亲旷日章,一介寒儒,苦心孤诣,历尽艰难,终将两个儿子培养成名进士。而旷瑜炎、旷碧峰兄弟亦以各自的励志曲,昭示南岳衡山的后来者,成为湖湘文化长河中的英才。昨日在南岳文定实验学校,亲耳听到诗翁旷公说:“非常感谢家乡南岳,我的努力无以回报于万一。”后学如我闻之亦动容,并以结识旷氏兄弟为荣焉。
2019/6/14写于衡阳晴好居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