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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回忆我的祖父母丨祖父的精武传奇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9-05-31 11:35:41

散文·回忆我的祖父母丨祖父的精武传奇

文丨甘建华

大约是1996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衡阳市体育馆采访邓广顺、刘建华,他俩是湖南新老两代拳王。正聊着,一位年过花甲、相貌英武的汉子,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过来。听说我姓甘,又是衡南县茅洞桥人,便问我是否知道甘玉林。我说那是我爷爷,他立刻上前拉住我的手,亲热地说:“我叫陈剑秋,在衡阳市建设银行工作,最初就是跟你爷爷在雁峰寺习武的。”旁边的人介绍说:“陈老师是我们市武术协会副主席,还是中国武术协会裁判员呢!”那一夜,陈老武师与我们聊了许久祖父的故事。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年我都要梦见几次祖父。他的面目就跟在世时一样,走到跟前也不说话,仿佛陌生人似的,互相打量一眼,旋即擦肩而过,根本不知道阴阳两界天人永隔。

祖父谱名继崑,字玉林,以字行,生于清末光绪廿六年农历十一月廿二日(1901年1月12日),前半生是一个木匠,暮年成了一介农夫。他长得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头上常年缠着一方青色的毛巾,腰间扎着一条白色的澡帕,个头比一般南方人略高,肩膀平而宽,蜂腰瘦臀,脊背挺直,虽然不太爱讲话,走路却像一阵风。

祖父幼时进过全氏宗祠办的私塾,所以识字能文,出口成章,还能吟诗作对。我儿时所读《三字经》《增广贤文》和《声律启蒙》就是他教的,还有那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可惜我太愚鲁,没有学会写旧体诗词。

祖父从来不叫我的乳名,开口就是极为亲昵的“孙崽仉(孙子)”。大约两三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七八十岁老者,身材颀长单薄,穿着一袭青色油腻的长袍,戴着一副石头眼镜,下颔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头顶着一个瓜皮帽子,脑后晃动着一根小鞭子,口角有些歪斜,稀稀拉拉地流着涎水,满口“之乎者也”。我感觉很害怕,躲在祖父的身后,祖父说:“孙崽仉,莫怕莫怕,仉郞家(他老人家)是前清秀才。”搜遍记忆,那是我见过唯一的一个前清秀才。

曾祖嘉桁公是衡州府有名的木匠,家境比一般人富有。祖父本来可以读书挣一个出身,但架不住甘氏宗亲都喜欢学木匠,因为木匠挣的钱比其他手艺人多。生性聪明伶俐的祖父,果真以雕花工艺名满衡州,许多大的建筑如衡阳雁峰寺、耒阳敖山庙、常宁李家大屋、渔溪王家祠堂,都要请他出面做师傅掌墨斗线;许多讨亲嫁女的人家订做一堂喜庆木器,都要事前给他封一个大红包,因此被尊为“小木王”和“活鲁班”。祖父不喝酒,不耍钱,不逛青楼,唯独嗜烟如命,远远地走过来,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旱烟味。他不关心时事,也不知道享受,手头稍有积存就买田买地,对土地爱得特别深沉。

祖父曾经参加过秋收起义,亲眼见过毛委员。那年一个舒姓朋友寄信来,说浏阳那边做工可以挣大钱,祖父带着木匠家什兴冲冲地赶去,结果被当地农军劝上大围山七星岭,之后编入苏先骏红三团大刀队当队长。因为廿岁失怙,寡母倚门悬望,家中有美貌的娇妻,仓中有余粮剩米,所以部队攻打长沙失败,向江西莲花县转移时,遇到甘氏宗亲一位老表,于是潜入其家中躲避,之后辗转回到衡阳,抵家时恰是1928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夜。解放后读报方知剩存的战友,不但出了中将少将,有人还当了省长市长。在茅洞桥街上的蔚蓝月色中,祖父让我骑在脖子上,边走边哼唱着:“民国那个十六年,跟着毛委员上井冈山……”声音凄清而忧伤,连小小年纪的我都不忍听下去。祖父一生都未改变对毛主席的敬仰,曾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说:“你要好好读《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样气势雄壮的话语,不是随便谁都能说得出来的。”

我曾问过祖父,浏阳那个朋友为何会劝他当兵,他说还不是因为自己功夫在身。旧时茅洞桥有习武之风,祖父的弟弟继崙夭折得早,曾祖父担心独子受人欺侮,早早地将祖父送进王水(水,茅洞桥乡音念xū)坳陈氏武馆。孰料十几年后,他的南拳勇冠群雄,长枪、短刀、三节鞭无人能敌,一脚能踢起两百多斤重的棉花包,反过来成了陈家人的教头。相传当年街上有人打架,只要说“甘大爹(爹,茅洞桥乡音念dī)来了”,双方立马住手,或者溜之大吉。我确曾见过这样一幕:大约是1971年或1972年,一拱桥头耍龙舞狮闹元宵,垒起高高的八仙桌台子竞技,却不知怎么搞的,陈家和谢(谢,茅洞桥乡音念jiǎ)家两支队伍打了起来。有人赶紧去请祖父出面制止,祖父将陈家领头人叫过来,只说了一句“算哒”,纠纷遂息。乡间有人因为宅基或物产分摊不均,来找祖父评断是非讨个公道,结果大都是祖父抢着付了茶钱。祖父从各家店铺前走过,人们争相招呼进屋落座呷酒吃饭,他因此很少中晚餐时分出门,说是懒得回话答理,害怕别人说他傲慢无礼惹口舌。

解放前夕,祖父曾在衡州府城回雁峰前开过精武馆,又在茅洞桥老街中间开木器作坊,还在六公岭开了一家五金作坊,后者1954年公私合营时,成了衡南县五金工具厂,祖父成了有名无实的空头理事长。祖父为人拙诚,处事低调,交游广泛,平生没有做过恶行坏事,也就是没有所谓的民愤,各处架桥铺路都有他捐赀,遇人急难处帮衬人家讨亲、做寿、买长生(棺材),尤其是穷人家的孩子念书,前前后后支助过不少学费。抗战时期衡阳沦陷后,祖父参加王紫剑领导的衡阳县南乡游击指挥部,担任副指挥兼三大队长,先后十余次与日寇作战,激战柞树坳那夜刀劈6名鬼子,省市地方史志均有记载。抗战胜利后,别人都兴冲冲地居功参政,他对庙堂之事不感兴趣,依然做老本行。随祖父习武的徒弟比较多,而且都是茅洞桥有名的好汉,像陈诗美、陈诗元、甘继嵛这些武林英雄。祖父的三个儿子读书报国,都在外面单位有正式公职,当地人对吃居民粮的人家,尤其是这家有人在外头工作的都很敬畏,工作地方越远越敬畏。茅洞桥那条石板老街,中间略高,两头倾斜,俗称“滑蛇地”,许多人眼浅肚皮薄。奇怪的是,街上那些与我年龄差不多的泼皮无赖,从来没有谁欺负过我们兄弟姊妹,当然我们更不敢招惹别人。直到几十年后的如今,八九十岁乃至近百龄的乡间翁妪,只要我一提起祖父的大名,对方就会发出一连串惊叹:“哎呀嘞叽哒!原来你郞家就是某某某的孙崽仉啊?”

祖父现在幸存的弟子,茅洞桥可能还有一两个,最远的一个在台湾。今年元旦节后,我在编撰文化地理选本《茅洞桥记》时,寻找从那里走出去的文武名流,辗转找到全裕富老先生,才知道他早年在家乡时,曾随我的祖父习武,时间大概半年左右。他是斗山村三碗盐人,生于1928年阴历五月十七日。家中兄弟七人,还有两个妹妹,他是老大,生活相当困难。祖父让他在木工坊做事,不仅没要他的学徒钱,还管他的饭食,让他念叨了一辈子。算起来,他已是91岁高龄,听力却蛮好,反应也很快,依然是一口巴硬的茅洞桥乡音。

责编:刘瀚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