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归来写藏客
文丨甘建华
我曾在青海高原读书、生活、工作多年,虽然从未跨越过峻峭雄奇的昆仑山垭口,多年来却一直关注西藏题材的美术创作,著名画家蒋宜勋、韩书力、赵建成的雪域高原人物画,部分代表了中国当代绘画的写意精神。蒋宜勋早期以版画成名,中期创作了大量的油画,晚期水墨人物画工写结合,巧拙互用,笔墨简洁洗练,造像妙趣多姿,整个画面明亮而厚重质朴。韩书力以黑白颠倒的方式呈现水墨,画面或是阴阳交错,或是有投影,或是文字与图片的玩味组合,形成了独特的“韩式黑画”。赵建成以深刻的生命体验,对传统美学进行再挖掘、再发现、再创造,融合了画家对时代的独特感受,能够让人看到开放而多元的高原文化语境。
近日到鉴山国画馆看王建设西藏写生采风作品展,没想到这个年过花甲衡阳人的一趟西藏之行,竟然将藏族男女老少画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备,与我之前所见蒋宜勋、韩书力、赵建成笔下的人物迥然不同。观看其展出的二三十幅人物画,譬如《花开时节》《汲水的卓玛》《秋收季》《牧归》《吉祥》《拉萨街头》《虔诚的老者》《飘摇的经幡》等,乃是从任伯年人物画和陆俨少山水画中吸收养分,笔法上力求以书入画,尝试在不同的作品中运用隶书和草书的笔法,加强提按变化和行笔速度变化。墨法上则运用阴阳对比的太极理念,强调大块黑白对比关系,追求画面的大气与凝重。画中人物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造型比例都很精准,脸部轮廓或饱满或清癯或粗粝,皮肤或光柔或黧黑或古铜色,线条或劲爽或流丽或柔婉,明暗阴影过渡舒缓而有节制。无论是一两个或十来个人物,皆不事雕琢,曲尽其致,没有雷同之处,能够让人感觉到藏族人民的朴实善良和诚挚笑容。这是一组具有强烈民族风情、地域色彩和时代特色的长卷,符合现代人追求宁静家园与温馨生活的和谐诉求。
认识王建设已有许多年,知道他早年曾师从郑小娟、彭启宇等省内多位名师,1982年毕业于衡阳师范学院美术系,擅长中国人物画创作,前期主要是瑶族、苗族妇女,近期则是湖湘历史文化名人,因而在湖南画坛小有名气。其《人口与地球》《秋韵》《清风》《又闻山乡谷酒醇》《春暖苗乡》《彭玉麟造像》等作品,不仅先后入选全国、全省美展并获奖,许多作品还被文博机构及海内外人士庋藏。他有志于行万里路而师法自然,不仅自身创作实力比较过硬,作为衡阳市行万里写生俱乐部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带领画友走云南,闯陕北,去广州,到深圳,行遍三湘四水,一时间手痒难捺,画兴大增,积累了丰富的艺术创作经验,而且技法日臻成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于点画之间,求其妍妙,唯恐不肖;和道友切磋,他山之石,唯恐不及。兴尽于此,理究于此,情乐于此,每至研墨挥毫,时有心旷神怡之乐。”
见过王建设的人,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长着一颗豹子头,目光炯炯有神,与人相处有较强的亲和力。前年我曾先后两次邀请他和道友们,深入吾乡衡阳名镇茅洞桥采风。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曾于康熙十五年(1676年)夏天,顶风冒雨到了镇内斗岭白木江,寻访隐居的文臣儒将蒙圣功,有《雨中过蒙圣功斗岭》五古六首为证。而祁阳王氏自认是王夫之近支宗亲,王建设即兴创作的两幅王夫之造像,当有晚学后裔的深情寄托其中,所以人物体态、面容表情及山野村道、潋艳水光,都与地方人物风貌极为相得,可谓其多年人物画稿的代表作。
雪域西藏是许多人的梦想,也是画家王建设日夜向往之地。为了圆这个梦,近年间他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包括晨练太极、八卦,一年四季在湘江河中游泳,所以后来在青藏高原上行走时,没有出现高原反应,分钟心率一般在八九十次之间,每天能吃能睡,精神饱满,干劲十足。据说他的厨艺也似画艺,沿途亲自采买掌勺,尝尽各地珍馐美味,回来时体重居然增加了几斤,这可能也为去西藏驴友的奇闻。
他们乘坐的是一辆南京依维柯,事前画友兼司机老周将客车改造成了房车,12座可以放倒睡下4个人。王建设也忙活几天,设计制作出一个专利产品,即折叠式户外国画写生画板、画架和调色板托架,所有部件均可拆卸入包,便于携带,方便实用。2018年9月15日上午吉时,一行人迎着朝阳上路了,自驾经湘、渝、川、青、藏、滇、桂七省区,历时34天,行程13000余公里。车宿野炊,写写画画,浏览大西北和大西南的殊异风情,颇多湖湘艺术家的风雅之举。
从湘西矮寨大桥经花垣县,至重庆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绕过重庆市区,经四川都江堰市、汶川县、茂县,再经阿坝州松潘古城、若尔盖草原,抵达川甘边境郎木寺、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途经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县、泽库县、同仁县、共和县,游览青海湖,翻越橡皮山,进入我的笔下西部之西柴达木盆地。过了天空之镜茶卡盐湖,第八天下午6时到达诺木洪服务区,偌大的服务区竟然空无一人。他们在此吃过白菜肉丝清汤面,发现太阳还高高悬挂在西边天际,于是继续前往百公里外的格尔木市。当天的微信日记中这样写道:“共和县至都兰县途中,赤褐色的荒野戈壁,杳无人烟,毫无生命迹象。蔚蓝色的天穹洁净如镜,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地球之外的星球。”翌日一大早从格尔木出发,顺利经过五道梁至沱沱河口这段被称为“鬼门关”的路段,再过可可西里无人区,一天之內经历了飘雪、阳光、暴雨、阴云的多变气候,见识了藏野驴、藏羚羊、野鸭、鹰鹫等野生动物。
王建设谈起青藏公路与川藏公路沿线印象的对比,倒是出乎我这个地理学人的意料之外。青藏线和川藏线是西藏高原的两条生命线,因之而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川藏线左右盘旋上下起伏,尤其是翻越业拉山号称“一百零八拐”的盘山公路,真是人在半空飘浮,惊心动魄如蹦极。青藏线穿越青藏高原的核心地带,站在“唐古拉山垭口海拔5231米”的里程碑前,可以欣赏“世界屋脊”的旷古冰雪风光,却也不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心绪。第十五天,顺利到达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入住五颜六色的世界著名品牌帐篷群,见到了全国甚至全球海拔最高的邮局。回来没有多久时间,就见官方正式公告,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进入这个地区旅游,意味着珠峰生态保护再度升级,王建设由此感到十分庆幸。
驱车返回拉萨的途中,看到喜马拉雅山雪峰层峦叠嶂连成一线,浩渺的天穹白云如幔,将雪峰和山峦维系一起。这些苍茫空阔的景象,永远留在了王建设的脑海中,也化成了笔下的高山大川画作。后来整理创作的西藏人物组画,大都是在拉萨街头写生时的默默体察,其中《雪域梵音》题跋:“西行拉萨大昭寺,时见藏民手持经筒,静坐于寺旁,默念祈祷,其相肃穆,其心至静,其意虔诚至极矣!”
有一个众生掩口窃笑的事实,便是绝大多数画家写不通自己的一两百字简介,更遑论撰写一篇散文随笔或艺术评论,缘于他们平时只晓得“埋头画画”——真是这样的吗?王建设则甘于寂寞,喜好读书,穷究古今画理,甚至能写半文半白的创作谈。此次西行预先确定主题“珠峰在等我@万里写生行”,坚持每天写日记、发微信,身经目览之处皆有记载,还写了几篇数百字随记,读来饶有兴趣,可以想见其时其景其事,感叹画家的确不虚此行。譬如,第六天《云朵下的养蜂者》:“途经若尔盖草原,偶遇川西养蜂者,四十有余年纪。吾与其套近乎,其曰:‘我在此放蜂经年,有蜂百余箱,高原蜜质尤佳,年产蜂蜜一两吨。九月始,气温速降,草原野花渐无,已需人工喂养。月底开始,大雪即将来临,故已做下山准备。待来年六月,气温回暖,植被茂盛,再返草原,此已成养蜂者常规也。”第十九天《藏香猪》:“林芝市工布江达县是藏香猪的原种产地。上午11时,我们到达县城,为了品尝闻名全国藏香猪肉的味道,即刻去农贸市场买了2.1斤。在千年古堡碉楼景区寻到一处闲置平房做午餐时,或许是煮肉的香味缘故,忽然从远处的灌木丛中,窜出一大一小两头纯黑色的藏香猪,径直朝我们走过来。大的一头,走在前面,胜似闲庭信步,丝毫没有畏惧我们的存在。它身长约一米有余,体重约140斤左右,小耳朵,头型较长,长长的嘴巴,纯黑色的鬃毛油光发亮,鼓涨的奶头几乎垂地,看上去是一头正在哺乳的母猪。小的一头,身长约40厘米,体重约十余斤,跟在母猪后面,非常敏感,时而忽左忽右,时而‘叽叽’做声,求得母猪的关注和保护。”
几个月前壮游西藏那个地方,衡阳人王建设是匆匆行者;而在南国雁城这家画室的墙上,远方的藏民则成了我们眼中的天外来客。一念及此,不禁想起英国著名作家毛姆曾经说过的话:“我旅行是因为我喜欢到处走动,我享受旅行给我的自由感,我很高兴摆脱羁绊、责任和义务,我喜爱未知事物;我结识一些奇人,他们给我片刻欢愉,有时也给我写作主题;我时常腻烦自己,以为借助旅行可以丰富个性,让我略有改观。我旅行一趟,回来的时候不会依然故我。”的确如此。画家王建设西行万里归来后,拿出了一批心慕手追、渐入古人蹊径的佳作,诚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也,我亦为之由衷地感到高兴,但愿他能迎来一个创作丰收的旺季。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