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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故事丨拜师何海霞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9-03-05 23:59:34

拜师何海霞——摘自《大山·远方》

文丨蹇丰

 

何海霞,长安画派的三驾马车之一,被黄永玉称为“鬼手”。黄永玉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讲过一段趣事儿。何海霞擅长临摹古今名家画作,常流通到市场,能以假乱真。他临摹张大千的画作,连张大千自己都难以辨别。正好黄永玉喜欢搞一些收藏,常收了画后,就去找一专门做书画买卖和鉴定的老先生鉴定,“当我兴奋得了不得,找到一两幅宋、元、明、清,和文、沈、唐、仇的作品去找他参谋时,他如临大敌,连颈脖上的鬣毛都竖起来似的告诉我:‘小心,看样子又是他妈的何海霞!瞧这题款,上过他多少当,我可数不清。’”(摘自黄永玉文章《鬼手何海霞》)更绝的是黄永玉当时捡了一个大漏子,50元钱收了一幅张大千的大画,又拿去给那位老先生鉴定,“太大了……危险……我拿不准。这个款,这个图章……太危险……我看那,你还给他们吧!别要了……可惜张大千不在,不好打听”(摘自黄永玉文章《鬼手何海霞》),黄永玉退画后却查知此画为真,顿呼被何海霞“坑惨了”。何海霞早有拜入大风堂意愿,1935年,趁张大千到北京,经友人设巧计拜入门下。何海霞画一幅仿古作《饷鸟图》,一童子喂鸡,一雅士淡然观看,古意盎然,逸趣横生。友人就叫何海霞故意把画中雅士画成张大千的美髯形象,悬挂于显眼处以便吸引张大千。张大千果然被吸引,还主动问起何海霞的情况,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结下了师徒之缘。进了大风堂的何海霞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艺术才情勃发,名噪京城,后来又与石鲁、赵望云开创了长安画派,成为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画家之一,在一些重要场所如北京饭店、钓鱼台国宾馆、中南海紫光阁、西苑饭店等均收藏着他的巨幅山水画《大地长春》、《晴峦暖翠》、《爱我河山》、《庐山图》等。一个在黄永玉看来无所不能、活跃在北方的画坛巨匠,一个工作生活在南方的小人物,命运却魔术般地让他们的艺术之路有了交结,人生有了重叠。

1985年4月,可能受1979年吴冠中先生《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文而使张家界声名鹊起的启发,湖南省委、省政府为了大力宣传被评为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的张家界,计划邀请当时最负盛名的画家到张家界写生、作画,借以宣传张家界,提升张家界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于是就邀请了当时已77岁高龄的何海霞到湖南,创作一批表现张家界风光的巨幅山水画。

何海霞在长沙住蓉园,省委省政府的接待宾馆。一直爱好画画的张志君在这个时候体现出优势来,被领导派去给何海霞当助手,全程陪同何海霞在湘期间的一切活动,就这样,两个人的艺术生命有了交结。张志君在何海霞那里学到的第一个本领是“放电影”。初见何海霞,张志君有些怯怕和距离感,热络后他又发现了何海霞另外一个怪癖,就是老爱打盹儿,吃饭打盹儿,画画打盹儿,说话也打盹儿。爱观察又好奇的张志君最终忍不住自己心里的猫抓,把这一疑问抛向了何海霞。何海霞对他说,这是在放电影,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回放,把经历过的生活、看过的山水在脑海中一张张的重新过一遍。他一边打盹儿画画,一边带着张志君到处写生。长沙周边岳麓山、爱晚亭、橘子洲、湘江边都跑遍了。张志君只画过油画,对国画写生懵懂无知,看着何老总不按照写生对象画,喜欢东拼西凑,根本“不成章法”,画的景物似曾相识,又不完全对得上号,透视习惯跟西画就更加是两码事。一开始张志君以为何海霞怕是要误人子弟咯,怎么这样教写生?后来何海霞告诉他,国画写生虽然是创作的草稿但也不能照搬,讲究的是“取舍留神”,至于具体的“形”和“景”,可以移花接木,自由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意。他告诉张志君说国画写生不要完全照搬,要心领神会。张大千说:“凡我所见,皆我所有”。至此张志君才知道,何海霞“打盹儿放电影”的习惯是这么来的。张志君后面画画虽然不“打盹儿”,但“放电影”的习惯却从没间断过,看过的山,走过的路,牧过的牛,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子里回放,所以他画画基本不打草稿,胸中丘壑运于股掌之上,方寸之间也能画出丈二的大画。

张志君从何海霞那里得到的第二个好处是患难与共的过命交情。5月底他们正式出发去这次何海霞来湖南的主题——张家界。先顺路到了桃花源——这个文人画家心目中的圣地。何海霞事先准备了一张画送管理处,画中意境出自陶渊明《桃花源记》。到了桃花源以后,写生、题词、喝擂茶、观溪流、钻秦人洞……还与年轻人一同坐在石板桥上谈艺术、聊创作,何海霞很开心,似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感。

住了一晚,队伍继续向张家界开拔。游宝峰湖、金边溪、索溪峪、十里画廊,住专家村,然后前往永顺县的不二门,在永顺县城住下,第二天准备前往猛洞河。

6月4日的大清早,何海霞起得很早,县委安排的引路车还没到,写生队伍就提前出发了。一路翻山越岭,最险要的道路都顺利过去了,张志君心想应该就一路平安了。没曾想,下一秒灾祸就突然降临。为紧急避让一位担着水横穿马路的老人,他们的车与一辆黄河牌大客车猛烈相撞,造成司机当场死亡。何海霞与张志君坐在一起,软软的瘫倒在他怀里,有些神志不清,也不知是否受伤,赶紧把他扶下车去。何老太太同行,坐在他们后面,受了很严重的伤,后来检查左肩、右腿粉碎性骨折。张志君与随行人员将何老太太抬下,周边众乡民们也过来帮忙,才将车上的伤员安顿好。这时才有人提醒张志君说腿流了很多血,往下一看,小腿上划了很长一道口子,都见了骨头,顿时觉得晕乎乎的,身子发软。何老太太受伤严重,何海霞哪里也去不了,一连在长沙住了好几个月。他自己也受了很大的惊吓,休息了一个多月情绪才得到恢复。张志君却因祸得福,不仅赢得了与何海霞长久相处的时间,更获得了何海霞对他另眼相看,画画、写生都带他在身边,还给他布置作业,亲自教导他画画。何海霞白天去医院探望爱人,回来后,或者看看电视、喝喝茶、在蓉园里转转,其余的时间都画画。他一旦开始画画,很容易就进入了创作状态,行笔既有力度,又很快速,常常是没两天,张志君就用他画好的作品把他住房边上的过道挂满了,几天又换新一次。张志君在旁边打下手,忙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闲一会儿,他又给张志君布置作业。何海霞看见小张画画总是很拘谨,可能仍受西画影响,构图和取舍放不开,就拿着张志君的一幅画对他说,你能不能画得更自由更豪放一点?想象力更丰富一点?张志君按照何老的指点重新画了一张,何老看了后说:“嗯,有点进步,孺子可教。”有一次,何海霞拿出一张弟子庄小雷关于凤凰的写生稿,对他说:“我们根据这个写生稿,每人同时画一幅作品,看看会有什么不同。”两个人画完后一看,张志君根据自己的想象,做了一些合理的处理,增加了如黛远山,画面空灵飘逸,何老看了后很满意,还赞扬了一番,这个不记名的弟子还算有些悟性。何海霞则画得更简练概括,笔力通神。后来这幅画张志君题名为《凤凰小景》参加省直书画展,获得了一等奖。

何海霞在长沙创作了大大小小百余张书画作品,因为不断有领导或医护、服务人员来看他,每次他都要以作品相赠,到最后要离开长沙回北京的那会,除了带回十多张(如后来曾多次发表的《宝峰湖》、《江山如画》、《妙景生天趣,长潭起卧龙》、《画友之乡凤凰县》(为他的好友黄永玉先生所作)、《高山觅句图》、《湘西山水》、《简笔写湘西》、《群峰苍翠映田田》、《山城月色夜归人》、《猛洞河上》等,其他的画要么给了省里,要么送了人,甚至还有不少“画债”未还清,来不及了,便在张志君一些比较好的习作稿上修改了题款相赠。何海霞对张志君说:“我在湖南画的画,都可以办一个大展览咯!”长沙就成了除北京、西安拥有何老画作最多的城市。其中最大的一幅丈八巨制《万石笋立 峰秀入天》正是描写张家界的风景,陈列在毛主席当年在九所的会见厅。画这张画前,何海霞琢磨了很久。一天上午,何海霞于沉思间忽然兴奋提笔,当时没有大的画案,当张志君把一丈八的画纸拿出来后,案台根本放不下,何海霞边画,张志君帮着卷画纸,上下扯动,不停的画,毛笔在他手指间洒脱的转动,笔落处,变换流畅的中锋韵律,娴熟独特、层次丰富的墨色表现,让张志君大受启发。他说中锋行笔更有力度,墨生五色,先将墨色画够,再润色于墨中,要锻炼小笔画大画,大笔画小画,练就绘画的掌控能力,以达到随心所欲,炉火纯青的境界。最后,两人将画好的画摊在地上,他稍做修改墨稿已定,整幅画气势磅礴,气韵流畅。因画在何海霞心中,他无须看前面画的如何,行云流水般就将大画墨稿在简陋的情况下一气呵成。这对张志君触动非常大,后来张志君自己创作成名作《罗霄山韵》、《三峡晓色》时受场地条件所限,就借用了何海霞的这一创作方法。另外何海霞还画了一张丈二对开的《荷花图》陈列在蓉园会议厅。

跟着何海霞的这段修行,不仅把张志君从油画引进了国画的大门,还耳濡目染的目睹了一个真正大师从写生、用墨、用笔、构图等创作的全过程,甚至学到了一些大师绘画的经验心得和习惯技巧,以及更高层次的美学观,这成为张志君奠定扎实功底的基础,也为他打开了一座艺术的宝库,让他以后得以在其中任意索取,成就自我。这段经历对于张志君的艺术生涯来说,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这一年,国家副主席王震访问日本,点名要何海霞作为名誉顾问一同前往。在日本何海霞赠予时任首相的中曾根康弘一幅《苍松碧海》,中曾根康弘则回赠了一幅《富士山》。

在日本时,何海霞还收到其恩师张大千最后一幅画《墨荷》,落款上写了何海霞的名字。张大千先生字里行间对何海霞这位大风堂的首席弟子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此画由台湾辗转日本再到何海霞手中,费尽波折,可谓弥足珍贵。

王震副主席出访日本带的礼品瓷豆青注桨刻花天球瓶、菠萝瓶是由湖南醴陵群力瓷厂生产的,出访回国后,何海霞提出专门去参观群力瓷厂,并现场画了一个简笔山水花瓶,烧出来效果好极了。张志君看到何海霞无论在哪种材质上创作都是顺手拈来,佩服得五体投地。

回国后,何海霞又到了长沙,特意找到张志君,叫他把习作都拿过来看一下。他认真地看完了所有的习作,然后对张志君说:“明天中午到你家里吃个饭。”张志君很奇怪,老先生从来没到过他家里,他也不敢邀请老先生到家里去吃饭。他还在心里想,要是老先生想吃什么,可以自己掏钱在宾馆请他。但既然老先生这么要求,他也只好叫上爱人一起去准备。第二天中午,77岁的老先生亲自爬上了五层楼梯,到了张志君简陋的家中。何海霞一踏进门,就惊叹了一声“很豪华啊!要脱鞋么?”原来,张志君没有钱买地毯,就自己用涂料在地板上绘制了一些图案,很像地毯,两室一厅的房子,装扮得“富丽堂皇”。家具也自己设计,把空间和实用进行了巧妙的结合。后来还有一家杂志专门报道了他的这套家居设计。把艺术融于生活,估计也是张志君这么痴爱画画的原因之一吧。老先生进门坐了一会儿,就问张志君家里有没有酒。老先生本来从来不喝酒,今天突然来的兴致让张志君一阵奇怪。没有专门准备好酒,却正好他家里有一罐乡里送来的米酒,就翻出来帮老先生倒了一小杯。何海霞端着酒杯,郑重地对张志君说:“今天到你家里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想在这里正式收你为徒。”张志君一听,福至心灵,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给老师行了大礼。老先生赶紧起拉张志君,说现在不是旧社会,不兴这一套了。老先生本来说收张志君为关门弟子,张志君就劝他不要把门关了,还是做为入室弟子好了。

虽然早有师徒之实,但是真正拜入门下,还是老师主动提出,这对于张志君来说,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奢望,这是他从来不敢想的事情,能偶尔在旁边偷师一下就好了。何海霞收他为弟子,一是看出他的勤奋、执着,二是看在他的悟性,跟了他这么短的时间,一幅一幅习作看下来,居然有模有样。再加上他自己的经历与张志君有着颇多的相似之处,所以才动了爱才收徒之心。何海霞对张志君说,你人很聪明,悟性很高,学得很快,画得也很好,但还是要踏实去做。艺术非一朝一夕之功,要长期的积累,要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何海霞还告诫他:“学我,不能学我现在,要学我过去,从传统学起,学范宽,学李唐,学’四王’,学石涛,学八大,学张大千,学吴昌硕、黄宾虹。今后要创新,逐渐画出个人面貌,最后要从画法上忘掉我!”又说:“山人笔墨以笔为宗,和尚笔墨以墨为法,你把他们学好了,你的笔墨功夫就能打下扎实的基础。”张志君把老师的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也按着老师给他规划的路径勉励前行。有时陪他一起画画,他还会常常讲起老先生怎么教他,而他现在又是怎么按老师的教导去做的。

何海霞回北京以后,张志君一直坚持山水画创作。张志君只要有空、有机会,就会亲自带着画作到北京去看望老师,请老师指点。实在没时间去北京,就把习作寄过去让老师评阅。1987年,张志君以一张山水小品《凤凰小景》参加省直书画比赛,受到评委们的一致推崇,被评为了一等奖,实现了自己绘画作品在正式展厅展出的梦想。

1998年,张志君又带了一批画去让老师评阅。这时年过90的何海霞身体已经很虚弱,整日躺在椅子上,已不能完整的说上一句话。他看到张志君来很高兴,再看到他的作品眼睛明显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每一张都细细看过,尽管他已口齿不清,但还是竖起大拇指,好像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般说:“好!好!好!”意思进步很快,你要好好画下去,他示意把这些作品留下给他作纪念。

第二天,张志君再次来到老师家,和老师、师兄陈君、庄小雷一起合影留念。何海霞照完相后,感觉到不对头,原来是假牙摘下来清洗忘戴了,他很郑重的摸了摸下巴,表示要戴好假牙,振作起精神和学生们再合个影。张志君在高兴之余,又涌起更多伤感,老师的身体渐渐差了,心里由衷的希望他能战胜病魔,早日康复。

没想这张合影,竟成了何海霞给张志君的最后一份礼物,两个月后的1998年8月5日21时,何海霞在京仙逝。恰在此时,张志君因为有重大接待任务离不开工作岗位,只好写去拜挽信笺,内容如下:“中国画研究院并尊敬的师母:学生张志君惊悉恩师于八月五日在北京仙逝,万分悲痛。回忆恩师在长沙言传身教,志君常铭内心。学生志君本应赴京悼念,只因公务缠身,不能前往。今祈师母节哀。学生痛撰一联,以志哀悼:挥巨笔丹青,出长安,名誉京华,画坛功垂千古;承恩师雨露,常教诲,把手指点,吾辈发扬光大。学生张志君拜挽于长沙。”发去传真,张志君沉浸在久久的哀痛中不能自拔。从他和何海霞最初结缘的日子算起13年,和老师相识、相处的情景一幕一幕在泪水中浮上眼眸。

何海霞的绘画强调方法论,正像黄永玉先生在他那篇著名的《鬼手何海霞》里说的那样,何海霞会200多种树木岩石的画法。其实他不仅山水画得好,人物、花鸟也很精妙,他的画融宋元名家、他的老师张大千和他同时创造“长安画派”的石鲁、赵望云等的深入生活、大气磅礴于一体,更加上了他自己晚年的大胆变法、锐意创造和随心所欲,著名画家潘契兹称他是全能冠军。但他自己并不满足,仙逝前仍不无遗憾,说没有画够。周韶华先生评价何海霞说:“何老一生宠辱不惊,灵根清净,和气天真。从不枉生烦恼,超然无争自固气,大度容人不独尊。惟独醉心于纸上翰墨,彩笔缥缈,纵横于山水之间,朝披夕揽。真是大刀阔斧,壮夫驰骋亦英豪。‘有其德,无其位,君子耻之’若论艺术成就和真功夫,堪称20世纪中国画坛当之无愧的巨匠。海霞老虽然走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际关系的淡化,伟大的艺术生命将会不朽,作品会更加显自身的价值,作品必定会与中国美术史同延续,后人会公正地给他以应有的文化定位。”越全面了解何海霞,张志君越怀念老师教授他的情景,他常常摩挲何海霞留给他的课徒手迹,墨色仍新,仿如昨日。老师临别前的三声“好!”更像是一种鞭策,让他不敢懈怠,丹青日勤。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