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郎正是当年少

文丨何立伟

文佐人呼佐公子，瘦而精神，面白唇红，楚楚文弱，古人形容就叫玉树临风，今人形容则叫文艺样范。爱着中式装，爱扎围巾，爱穿瘦腿七分裤，鞋子白得风雨无碍。

但是更爱笑。机关枪一样的语速中时不时爆出几枚笑弹，炸翻一屋人。

少年人就是阳光，就是坦荡，就是你若掏肠子我就掏肝肺。跟文佐聊天便是如此，直直的来，直直的去，怎样的放肆皆不叫放肆。于是轻松，也于是高兴。人群中若有文佐，谈笑绝不会冷场。

80后的文佐在大学教书法课，照片上看，他的学生都显得比他大。但是一个教室，皆盈盈地灌注了他蓬勃的生气。他在讲台上纤纤地踱来踱去，洋洋洒洒侃书法，侃得学生们的眼瞳雪亮如灯。

文佐写字，篆隶楷行草，样样来得，但他偏偏喜欢写点“丑书”，因为写丑书时自已的状态最放松，所谓得意而忘形。时下对丑书争论颇大，喜欢的喜欢得不得了，反感的简直老夫必唾其面。我是这样认为的，丑书也好，非丑书也好，关键要看什么样的人来写。高人写什么皆是高，俗人写什么皆是俗，与书体并无关系。写丑书被骂得很厉害的人中比方王镛，比方沃新华，比方曾翔，他们皆是吃透了传统而又不囿于传统的束缚而通过“丑书”的形式来寻求突破、来解放自我的。他们根本就不是某些人指责的胡来，他们其实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摸索实验今天的书法美学。文佐是天生有反骨的后生子，他有强烈的自我奔突以及我手写我心的意识，所以他的“丑书”写得相当放肆，相当自由，亦相当好看。他的根基是老的，他的面目是新的，这便是我喜欢他的字的原因。他并不是不讲法度的胡作非为，仔细看，他其实笔笔有来路，但是有来路的笔法只是砖石梁木，建构的却是他自已的房子。

所有热爱自由的人，没有不痛恨绳墨的。

但文佐的声名，大于书法的，是篆刻。他治的印章，把玩间确是招人喜欢。方寸印石开天地，螺丝壳里做道场，以小见大，岂是易事。湖湘治印的人多，但我偏生喜欢佐公子，他的印章在金石气文气并古雅气之外有一种他人鲜有的才子气，看着便机趣盎然，虎虎有生气。我常用他给我刻的名章，也常用他给我刻的闲章——一枚是李后主的“人间没个安排处”，一枚是我自已笑拟的“无笔无墨管他娘”，朱文，无框，甚是好看。我有好几位画家朋友，现在钤在画作上的印章，几乎皆是出自文佐之手。湘人黄永玉先生今年初画的生肖鸡，钤的黄老自拟的闲章“年方九十一”，亦为文佐所治。老先生说，“看他的印就知道艺术感觉好。做艺术的人感觉很重要。有些人呐，一辈子都找不到感觉！”艺术的感觉落在文佐身上，那是时不时要闪出光芒的。有回在一朋友处雅聚，兴致一起众人就在案子上写字画画，人叫我也来画画玩，我说我没带印章，佐公子说我现在就跟你刻一枚。寻到石料就动手。我看他治印的样子，真是潇洒得很，右手握刀，左手捉石，刀动，石亦动，忽然间吹两口气，印面出来了，仰头道，要得哒！后来这印盖上去，一众人皆说好，我亦喜欢得紧。三下两下的急就章能刻得这样有精神，了得。这枚白文名章我现在一直都在用，是我喜欢文佐的痛快的刀法同别致的布局。过几天我遇到他，送了他一张条幅，上面写的是我简化的庄子“庖丁解牛”里的一句话：“恢恢乎游刃有余矣”，小款是“文佐奏刀”。形容他治印时神乎其技的状态。

文佐年纪轻轻就得到篆刻最高等级的奖项：全国第11届书法篆刻展“优秀作品奖”。真是少年得志，也真是前程无量。

文佐是智商情商无一不高，且又精力无可救药地旺盛。一会儿刻瓷印陶印，一会儿刻紫砂壶，一会儿写招牌，一会儿画荷花。。。。。。当然，治印是每天皆作的业功。真是忙得不亦乐乎。不但每天要应酬各种各样的事，还要应酬各种各样的人。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最后十有八九怕要成了他的朋友。无他，佐公子招人喜欢。我那天到他的工作室小坐，也就个把钟头之内，便前后来了四五班客人。满室是起起伏伏的谈笑声，热闹得不得了。文佐跟我说，他看书治印，其实大半都是在家里。到工作室来，主要就是会朋友。朋友来了，喝茶，聊天，兴起了在案子上胡涂乱抹，一阵哈哈。

在朋友间，佐公子的热情让人舒服，佐公子的才情又让人佩服。于是佐公子身边就有许多迷妹同迷弟。我认识的若干优雅的女性，谈起文佐来，竟然一脸迷醉。有一回文佐邀我赴一个饭局，比较远，他就叫一位朋友开车来接我。这朋友是四十多岁的汉子，称文佐一口一个师傅。我师傅叫我来接你。我师傅还在河西。我师傅跟我发了你的导航图。我奇怪一个比文佐大十多岁的男人，竟自称是文佐的徒弟，叫起师傅来一副心甘情愿的样范。我说你跟文佐学篆刻？他说没有没有。那你跟他学书法？他说没有没有。我说那你何解叫他师傅？他说文佐太有才了，我特别崇拜他，所以叫他师傅。

文佐确实是有才，古灵精怪。你跟他打一次交道基本就能领略。灵俐的口齿，机敏的反应，待人接物的得体，尤其是看他奏刀治印和看他挥洒笔墨的时候，你就会晓得什么叫有才。文佐的书法篆刻，以前皆是没有拜过师门的，皆是自学成材。直到前两年，海派金石大家刘一闻先生才收他为高足。文佐对书法篆刻，天生有着比较高级的审美。这是刘先生看重的地方。我朋友，长沙市书协主席孔小平多次跟我说过，长沙这帮中青年弄书法篆刻的人里头，将来出息得大的，你看吧，肯定是文佐。

我同意他的看法。我只是觉得，佐公子若是再沉静一点，读书更广博一点，思考更深入一点，出息会更大。毕竟，文郎正是当年少。未来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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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