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船
文丨叶梦
大哭一声我就来了,没有昭告天下,当然也没有告诉你们。
如今我要笑着回去。也不打算告诉你们。
一
我的一生都在迷恋黄昏。
黄昏的天空是永不落幕的苍穹大剧,晴天的每一个黄昏都会开启交响曲演奏,我是忠实的观者。从童年少年及至老年,人生最快乐的事是与黄昏的天空对饮至微醺。
即便在少年迷途,青年惶惑,或者在深陷尘埃的绝途,我依旧会用黄昏的音乐来疗伤。
来自于天空的黄昏交响乐轰然开启我的胸腔,击溃颓废与忧伤。我与宇宙之间的联系,完全仰仗黄昏色彩给我激情与灵感。
黄昏的天空是激发我灵感的精神妙药。
当漫天云锦遮蔽了天空,灿烂晚霞演奏暖调子的黄昏,暮色的华彩乐章响起,我的心中弥漫着无边的暖意。我开始捡拾行装,准备缓慢地走入夕阳深处,与天际融为一体。
我要走入那个神秘的后台。我要走入那个无垠大幕的背后。
暮路微茫,心如止水。微茫中依然有绵绵不绝的灿烂,灿烂在微光里闪烁;止水的灵光像夏夜的星空,此起彼伏地眨巴着眼睛。
人生若是一个圆,我还将继续往前走,与起点汇合,画成一个满圆,最后沉没于天穹的不可穷尽处,归于混沌。
二
站在望七之年的路口,面对前路与来路,我掉头就走。
“你要去哪儿?”天空中传来发问,浑厚的回响依次递减绵绵不绝。
“我要一点一点地变小”我怯怯地回答,声音小得只有蚂蚁才能够听到。
我要以逆行的方式回到原点。
我不想带着沉重的肉身回到我的出发地。
收脚迹,返身寻觅来路,与时光碎片相遇。
断舍离,卸载身外之物,一路走一路清零。
一个甲子,六十年岁月之梭,风尘的细丝编织缠绕我的灵魂。六十年的尘埃裹挟积垢,原生态的人被渐变的薄壳所包裹。面目全非形同蛹状物。
我非我。
我趁意识浑浊之前用尖利的指甲划开包裹我的薄壳,薄壳化为卵型茧船。
茧船暗藏着岁月的太阳能电池,像高能电容器,秘密储藏了一个甲子的能量。
茧船的遥控与马达来自哪里?我不得而知。茧船不需要舵手,老马识途的它沿着时光之河飞快地逆行而上。
登上茧船开始我的逆流之旅。
也许我的中青年毫无诗意吧,中青年的记忆已经主动删除,大部分记忆碎片化为灰烬。
开船啰!茧船直航至我少年童年码头。
三
夏天的黄昏,火烧云布满天空,把悠悠资水河染成一江斑驳
古老的城墙,麻石码头……
1965年的某个黄昏。
南门城楼上,扎着双辫的少女正在眺望西边的霓霞,她在凝视远方。
渡口的木船“突突”地响声在耳鼓敲着。码头上挑水的人用木桶拨动这一江的颜料,江水像一匹巨大的绸缎,袅娜涌动,水波张力透过悠长的岁月传递给我。
水气弥散着黄昏的香味,这个画面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图景。
眼前的镜像真实到触手可及,而我的茧船却在虚幻里漂浮。隔着时光玻璃,我深情地看着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少女。
她眺望的远方,远方是她的未来吗?
她不知道的她正在憧憬的未来已经快要结束了,未来已经成为当下。
我隔空凝视那位沉浸于远方的少女。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真想弃船登岸,拥抱那个轻盈如花蕾的她。
也许此刻,少女的诗与远方正在与黄昏的火烧云重叠。
看着她明亮的双眸,漆黑如箭的眉锋,飞起红云装满腮边的酒窝。
我无法与她重逢,无法与她相见,我无法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我的怀中!
无法穿越之痛刺入心扉。
我的少年!此刻我已泪眼迷离。
飞行遥控是一个无情的程序,它无法让我在时光栈道停留片刻。
四
茧船轻轻浮起,在阳光下发出微白的反光。它像一个不明飞行物,融化在透明的空气里,凡人肉眼皆不得见。
茧船在一条小街的上空肆意飞行,像一只蜻蜓沿着蜿蜒的街道上空盘旋。
穿越之行已经抵达童年的原现场。
罗溪穿街而过,兰溪河伴街而行一段北去,水气氤氲弥漫着富足安宁的小街,两边是各种店铺都在开门迎客,南货铺烤点心出炉的香味在小街的上空泛滥。
1955年的童年瞬间再现。
就像一个空白的硬盘,这个幼童毫无保留地接纳了这里的一切,组建了她认识世界的框架。对于漫长一生的她来说,这些丰富细腻的细节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淹没,年代越久远越清晰。
幼童举着一杆半开荷花赤脚在麻石街上疯跑而过。我甚至通过她的脚板感受到麻石街包浆的光滑。脚底的温热感觉唤起我的记忆同步复活,一大串人物就在这个街上活了起来,就像动画版的清明上河图,乞丐、更夫、纸扎匠、待诏师傅一一出场……
拱桥边的纸扎匠正在扎灵屋子,待诏铺的师傅正在理发。时间已经过去一个甲子,无法还原的现场只有在特定的记忆
里才会呈现。“昨日之日不可留”,遥远的昨日呈现变成了历久弥香的精神盛宴。唯有此记忆才让我的精神丰满充实。
六十多年的风尘一下子被剪辑拼贴,纪录片只剩下头与尾。
幼童的出现让所有场景虚化,就像追光灯锁定的主角。她抬头仰望天空,略带羞涩的大眼睛好奇地往天空一瞥,无意中与空中的我对接了眼神。
我仿佛被雷电击中。那个瘦小的幼童,她的大眼睛清澈无暇如山间泉水,夹带羞涩与敏感,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神情仰望天空。
就这一个对视,让我的心已经融化了。
我在融化中获得重生。
五
奇妙的感觉回到我的身体,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有一股往外奔突的力量,首先在手臂上通过皮肤向四周扩散,然后蔓延至我的双肩上升至天灵盖!温热的新生暗示最先由局部身体传达给我的大脑。
鹰之重生就要开始!蜕变的脱壳期已经悄然来临。像是鹰之喙在啄破沉重的旧羽,卸掉沉重的翅膀,裸露躯壳等待新生的羽毛破土而出。
久违的激情在心中涌动,所有的细胞在欢呼,他们加快了裂变的周期,提供了换代新生的足够血液。
我要回到童年,回到我的1955。
仿佛我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回到童年。我要与那个举着荷花的童稚之身融为一体。
那个透明无暇的孩子,就是我啊!既是62年前的我,也将是现在的我!
我总算吐出悠长的一口气!
一个多甲子获得的观念与表达对于我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一切世故与精明都是那么陈腐可笑,名与利皆为浮云,都是我的弃羽。
我脱掉一件旧大氅就是一个天真无暇的幼童。唯有透明、无暇、天真,执拗才是我的真正的本色。
我将以幼童之身面对末途,沉没于天穹的不可穷尽处,归于混沌。
茧船的逆流之旅终究要结束。我已经脱胎换骨地回到了62年前了。现在我就是那个懵懂的幼童。
我举着一杆在1955年夏天盛开的荷花向你跑来,你还会认识我吗?
20180年9月13日上午于深圳
载《星星诗刊》2019年1期(散文诗)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