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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行走湘江源丨水运宪:湘江源,河流的童年
新湖南 • 专栏
2018-12-14 08:37:16

湘江源,河流的童年

文丨水运宪

几十年的游历,我已经记不清观赏过多少条大江大河。无论它是名扬天下还是名不见经传,在我的印象中,所有河流最美的风光都在它的上游。尤其是它的源头。

八十年代中后期,我曾经和一帮作家朋友把湖南的四大江河从头到尾走过一遍。十几号志趣相投的老小顽童,乘坐各种船只,从上游源头出发,不急不忙,且走且观赏,一直走到它们的归属地洞庭湖。每次出发的时候都充满期待,兴味极浓。河流上游那陡峭的崖壁,深邃的山林,无不缘自于大自然千万年的造化。种种神秘与清新,莫不引发出思古之幽情。倏忽间闪现少许猴群,神出鬼没转眼即逝,看得我们大呼小叫、兴奋不已。

然而这种欣喜并不可持续,船过中游,兴致便顺流消减。行走到下游处,水面越来越宽,流速也越来越慢,江河在经过漫长奔流之后的各种疲态,此刻已显露无遗。江面无波无澜、寡淡平庸,游人自然也就兴趣全无。而且这种感觉能够同类复制,当我养足精力重新行走另一条大河的时候,仍然是上游新奇,中游平淡,下游倦怠。我曾经怀疑过是不是旅途劳累所致,仔细回想,还真的不是。

河流极像是人的一生。从源头呱呱坠地,天聪未开便闯入人间。那个时段它懵懵懂懂,不谙世情,原生原态,心性单纯,这便是河流的童年。河之始与人之初神似形同,于不雕不琢之中尽显喜怒哀乐之天性,无不令人流连忘返,爱不释念。

从童年到少年,再由青年到中年,尽管它心智越来越丰富,肌体越来越强壮,担当越来越多直至成为了社会栋梁,天性却相应消褪,丰富的情感世界也只能深埋不露。所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毕竟他再也不能像童年那样娇纵任性,一味地让别人适应自己。

河流也是这样。一旦它走出深山老林,进入人烟稠密的平缓大地,必须得收敛天性,接受人们对它的各种治理。它将受到不同的地理以及气候条件的制约,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形态和流向。无数支流将朝它汇聚,带着泥砂和生活垃圾,一次次给它添加负担,一次次对它交叉污染。当它终于汇入到大海的时候,已然历尽沧桑,心力交瘁,活力殆尽,老态龙钟。

人也大体如此。当人们不得不修正自己以适应别人、适应社会的时候,他的手脚会被束缚,心会自然变形,体态也会逐渐发福走样。到了这种状态,别人当然会觉得他越来越不可爱。而他自己也会身心沉重,也会觉得外部世界越来越不好玩了。

记不清是哪位哲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年轻人活在未来,中年人活在当下,老年人则活在早已流逝的过去。在他们心底里,过去的无限美好不可复制,便越来越不能适应现实。正如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一开口便是“一代不如一代”。

或许九斤老太心境不够豁朗,怨天尤人多了些。其实还真有不少想得开看得透的老者,活着活着就往回走,居然活成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民间确有“老小老小,不论多少”一说,指的就是那些可亲可爱的老顽童。

前些天我乘船在潇水源头雅游,从湘江童年那稚嫩的肌肤上轻轻抚摸过去,忽然想起了我的一位旧年好友叶蔚林。叶蔚林大了我十好几岁,不折不扣是我的文学兄长。改革开放之初,湖南文学湘军横空出世万马奔腾,叶蔚林拔笔挥毫,接二连三地夺取国家级文学大奖,可谓“功盖三分国,名高八阵图”,便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文学队伍中一名重要的领军人物。

作为文学湘军的翘首,叶兄却并非湘人,他是广东人氏,且只有中等文化学历。其实叶蔚林读书甚多,文笔精妙,尤其艺术潜质过人,文学感觉极好,入伍当了一名团部宣传干事,才华便早早得以显露。转业分配到湖南省歌舞团当创作员,立即拔地而起、龙腾虎跃。借助音乐翅膀,他创作的歌曲“洞庭鱼米乡”和“挑担茶叶上北京”整整穿越半个多世纪,至今激昂高亢、不绝于耳,可以想见当初这些享誉三湘、名噪京城的成就是如何地令他意得志满。

文革之后再回忆那段锦绣岁月,他却感慨地说,那些虚名也实实在在害了自己。当时的叶蔚林英姿勃勃风华正茂,不免有点心高气盛。才华和成就令人卓尔不群,他也因此变成了一根出头的椽子,风必摧之雨必打之。“要怪也得怪自己,”他由衷自省说,“其实那阵子功底还真不怎么深厚。也就那么几两颜料,还真的开不起染行。”果然,文革开始不久,叶蔚林便被一棍子赶到古代所谓蛮荒之地江华瑶乡,一蹲就蹲了四到五年。加上后来辗转到零陵,整整十年的生命历程都截留在了地处偏远的湘南山区。

被下放的时候他的年龄正奔四十而去。一个“人到中年万事休”的外乡男人,携妻带子下放到风土人情全然陌生的地方,举目四望,满眼苍茫,可见那境遇何等凄凉。“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是《楚辞补注》中对屈老夫子放逐之初的一段描述,借用过来想象叶老兄当年下放谣乡的回放画面,至少那种情境与心态一般无二、神合古今。

那天在潇水上游轻漂漫流的时候,曾经在当地出任过县长的年轻老友李祥红在耳边告诉我说,这一汪清水,就是叶蔚林笔下流淌过的那条“没有航标的河流”。我当即惊诧,便起身走到船舷边凭栏眺望,真的感觉到那一江浅水突然间五光十射,绚烂夺目。

“没有航标的河流”是老叶结束下放回到省城完成的第一部中篇作品,出手便引起了国内、外文坛的极大轰动,轻而易举拿下了全国第一届中篇小说大奖。难怪眼前这条江水如此艳丽,潺潺细流之中,果然有一种看不见的神奇。它是那样质朴无华,却真切地孕育了诗人的情怀与灵性。作为同行与后学,叶蔚林那篇作品当时就读得我如醉如痴,恨不得立马变成一条盘老五那样的狂放汉子,血汪汪、赤裸裸撑一叶木筏,信马由缰去闯荡只属于自己的激越人生。

在那部作品之后,叶蔚林接二连三写出了更多的问鼎之作,一部比一部更加精湛与厚重。庞大的精神气场、质朴而纯真的衣食情感,不正是源头活水对他的重新赋予吗?我觉得是。那天行走在潇水之源,我仿佛看见了老叶在两岸的丛林沟壑中踽踽潜行的身影,江边的碎石和陡峭的崖壁上,分明还残留着他木屐草鞋的脚印,于是我觉得老叶在这里找回了心性与灵魂。

当年一名渔夫问屈原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屈原愤慨地说,眼下世道浑浊,就我干净。所有人都昏沉烂醉了,只有我一人清醒,所以被放逐到这里来了。渔夫笑了笑,说:莫被当下凝滞,要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渔夫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可惜屈原不以为然,最终还是“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渔夫当时也没使劲劝他,只是“莞尔而笑,鼓枻而去”。

以我的理解,这名“渔夫”可能是虚拟人物,应该把他视为童年时期的江流之源。开导屈夫子的应该是江河而不是渔夫。纯洁的河水绝对有疗伤怯病、匡扶元气之功效。所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由此可见叶蔚林是非常幸运的。来到潇水的源头,绝对是他的洪福而不是灾祸。在这里,他得天地之精神,集山水之灵气,顿开茅塞、神清气爽,去其庸碌、返璞归真,这才有了他的浴火重生,终于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登峰造极。假如叶蔚林没有遭遇下放磨难,没有经受过江河源头的洗缨刷足,他会从“就那么几两颜料”变得功底深厚?他的笔下会井喷一般涌现出盘老五、木兰溪、菇母山、还有那《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答案显而易见。帮助叶蔚林恢复活力重返青春的神法奇功,正是童年时期的江河之源。

人生匆促,当然不可能返老还童,江河入海,也断断回不到代表它童年的发祥之地。然而源头活水永远不会枯竭,于江河来说,童年便是它亘古不变的初衷。

由此突发奇想。何为天人合一?以不可返童的迟暮之身,去造访江河那初衷不变的童年,何乐而不为?正所谓数往知来,温故知新,有始有终,善莫大焉。

“再拜先生泪如洗,振衣濯足吾往矣”。

责编:刘瀚潞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