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保靖县陇洞村，一推开大门，便有两座山包清晰地映入眼帘。那山包长得很朴实，没有漂亮的曲线和雄峙的身躯，像两个称砣粑，更像母亲的一对乳房。郁郁葱葱枞膏树多，人都管它叫“松坡”，亦叫做“大堡、二堡”。山脚下，芦荻冲，粑粑铺，小市耶、茶甫、松打溪、陇洞……几千人的村寨，把这大二两堡，围了个严实，生怕它跑了似的。

山里人靠山吃山，美滋滋地带着几分贪婪。或邀上松坡，打野猪、套野鸡、“盘山赶肉，见者有份”。或爬树剔那干桠，挑上花垣，背下保靖，换取生活的必需品。

遇上歉年，上松坡挖蕨挖葛，不愁度不过灾荒。想建新屋，上松坡“偷梁”，特方便，选中一棵树，烧上香纸，放好利市，尽其採伐，无人追究。堂屋正中的经线必须对准两堡中间的坳坪，才会家发人旺。老人百年之后安葬，坟的中轴线，则对准大堡或二堡的峰尖，方可保后人平安吉祥。

因此，这松坡演绎本土风水理论，见证并承载着山民与山休戚与共的厚重历史，也书写和积淀了山与山民相生相克的深刻文化。

一九五八年公社化，松坡厄运降临。“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石灰浆子在醒目的地方都刷上这豪言壮语。大跃进修水库近乎疯狂的人们，把斧头挥向了松坡，砍树造车、运土筑堤。

小小年纪的我也屁颠屁颠跟着伐木大军，上了松坡。

山上用晒簟搭起了棚子，砍伐队以男青壮年为主，安营扎寨。杪直杪直的树在“坎坎伐檀兮”的节奏下，倒得横七竖八。锯匠们光着臂膀，几十套解锯一刻不停进行肢解。木匠们肩上搭一根长汗帕，迅速把锯好的板条刨平、画墨、刹榫、凿眼、卯接，组装成“土火车”，源源不断地送往水库工地。

“痞伢儿，抬口凉水去！”满脸是汗的锯匠下命令。我搬起竹筒，三蹦两跳到了老凉水井。那泉水从一岩窝中汩汩流出，清亮亮的，我不敢懈怠，接满了水，扎紧筒口，抱起竹筒快步返回。

“好水，透心凉！”锯匠们揩着嘴巴，与其说是对我勤快的赞许，倒不如说是对松坡恩赐的感谢。

松坡脚下的青冈、麻栗杂木也砍倒了。烧成木炭，合着砸烂的铁锅投进土高炉“大炼钢铁”。

冬天，“火箭兵团”“青年突击队”挥锄上松坡铲地皮肥又把大二两堡活生生地剥了一层皮。

站在家门口再看松坡，大二两堡变形了，像两个癞子脑壳，只有少许没精打彩的小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天，娘带着我上松坡挖蕨。只见山被挖蕨挖葛的人们拱得满目疮痍。几根山梁象肋骨，无力支撑着大二两堡。娘先割光蕨秆子，再挖，那手指大小的蕨根便呈现在锄下。娘挖，我捡，抖落蕨根上的泥土，整齐地放在一起。

我的肚皮饿了，娘从草丛中找来五六个仔鸡蛋大小黄茸茸的东西，烧熟了送我吃。娘说：“动口三分力。这是夹尿泡，油蚱蚂屙的蛋。”焦黄的夹尿泡在我口里“吱吱”作响，无异一顿美餐。几个夹尿泡下肚，口又渴了。我想起了老凉水井，便寻了过去。见到老凉水井，我傻眼了。哪里有水，只见那岩窝子旁边的泥巴有些湿润，几根死曲鳝儿踡缩在那里。我回来，把看到的情形告诉娘，娘喟叹道：“人穷山败，山穷水尽啊。”

松坡的苦难无法终结。

一九六三年，兴小自由了，人们又挥锄向松坡，挖生土，种苞谷，弥补口粮不足。开始，那生土苞谷确实长得好，老远望去，绿油油，像片片竹林。五月的一场大雨，泥沙夹着苞谷苗，顺湾冲向平地，紧接着便是干旱，丰年又成了歉年。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松坡终于获得了新生。

一九八O年，田土承包到户了，山林也划到以户管理和经营了。接下来，公余粮和上交取消了。退耕还林，国家还给补助。改革开放后一系列的惠农政策，春风一般，吹遍村村寨寨。

山里人煮饭用上了电和液化气，斧头、锯子成了摆设的老物件。国家颁布实施了《森林法》、村寨订立了《护林公约》，每村还安排了护林员经常巡山，实施对山林的有效管理，对乱砍滥伐，蓄意破坏山林的不法分子和肇事者，政法部门依法予以严肃处理。松坡大二两堡，绿起来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与生机。山上绿了，山脚下楼房多起来了，鳞次栉比，休闲农业，观光农业应运而生。

秋日偶得闲暇，几位好友相邀，乘车穿大片自采果园，来到坡脚下一“农家乐”。这“农家乐”，依山而建，环境怡人，老板娘是一位中年妇女，笑脸迎客，上好茶水，报上菜谱，如数家珍：“枞菌炒肉、菌油下面、清汤羊肉、林间土鸡……这枞菌是一位大姐从松坡扯来的，这一发到我这里就卖了两千多元，羊和土鸡都是从松坡脚下饲养户买来的，绝对绿色食品，豆腐是用老凉水井的水做的，既嫩梢，又有筋丝……”

看到来客比较多，我问及她家收入，老板娘笑而未答;问她店里是否有野味，老板娘说，近几年，松坡有野猪、麂子、毛兔，野鸡、竹鸡和斑鸠万千，这些都是国家明文规定的保护动物，人们也自觉不去猎杀了。

听着老板娘的话，眺望着松坡，还是儿时熟悉的久违了的模样。老班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是道出人与山感性道理，而能昭示后人注重环境保护的时代经典则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2018年9月25日

责编：彭梅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