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路归园
文丨甘建华
△湖南省衡南县谭子山镇杨湖村大乐皁归园,可能是全国唯一民间守护的革命烈士陵园。
原先主动提出接应的人却“放了鸽子”,我们只好自己问路,没想到这一路问过去,虽然颇费周折,却也十分有趣。
这是九月底一个星期天,正是“秋剥皮”的时候。蝉鸣一声紧似一声,有一种凶猛、生猛的气势,好像以前没有听过这样急燥的声音。坐在有空调的车内,也感觉空气有些闷热,心情受到了些许影响。
322国道25.5公里处,左转进入衡南县谭子山镇杨湖村地面。村道也是水泥路,修整得平坦结实,但是分岔路口多,导航不起作用,要想平安顺畅地抵达目的地,看来并非那么容易。
△通往大乐皁沿途不时可见百日菊。 甘建华/摄
沿途路旁长着一丛丛百日菊,也叫百日草、火球花,属于菊科向日葵族。红的,白的,紫的,酒红的,绯红的,琉璃色,杏黄色,玫瑰色,紫堇色,各种颜色不一而足。这种一年生草本植物,曾在两年前随宇航员进入太空,在空间站成功培育出第一株细苗,长势比地面植物大。现在正当花期,倘若栽种在房前屋后,未必长得多么好看,旷原野生反倒十分旺盛,阳光下生机勃勃。以前在其他乡间,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百日菊,此处竟然断续绵延了几公里。
过湘桂铁路涵洞,第一个分岔口,遇到两个农妇,加起来一百零几岁的样子,个子都不高,穿着也不怎么利索。询问大乐皁在哪里,她们一脸茫然,反问几声:你说的是哪里?你说的是哪里?待一字一句听清后,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同时摇摇头:从来没有听 说过这个地名,要么你们到前面问问?一提村支书的名字,倒是知道乳名,一个指东,一个指西,都没有骗人的意思。
走着走着,见到路右一株高大的香樟树,树形十分壮观耐看,铭牌标明树龄200年,估计上了市级名木录。经过几处清澈的池塘,有鸭子在塘中嬉戏,有妹子在塘边发呆。旁边的禾田有尚未收割的稻谷,说是再生稻,又叫懒人稻,叶穗深浅不一,农家随意莳弄的,种与收全在人的心情。
到一个上坡处,见有一位戴草帽的妇女,手里托着一个橙黄的柚子,轻移莲步,款款而行。她的个子不高不低,身材匀称,转过头来,眉目和善,脸形比较俊美。向她问路,说是一直往前走。又问柚子多少钱一个,说是自家树上摘的,你们想吃就送给你们。问她地名,尚未作答,不远处一个妇女高声抢着说黄坪桥。拿柚子的妇女说,你们晓得吧?法太公就葬在这里。法太公祠宇不是在十几公里外的洲市灵官庙么?问她是哪个法太公,说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谢氏法太公。于是,停车、倒车、下车。
△简陋的门楼背后即是衡阳学堂谢氏五世祖法太公陵墓。 甘建华/摄
看那十米之外,真有一块似坟似陵的土堆。前有一个铝板钉镶的银灰色简陋门楼,进去则是钢管搭建的雨棚,墓主是学堂谢氏五世高祖谢法贵。其人生前惩恶扬善,除暴安良,造福百姓,保佑一方,不惟谢氏历代后裔奉若神明,衡阳南乡人大都知其故事。边沿围栏嵌有一块大理石涂红的碑铭,简述其生于明朝永乐十七年三月三十日,殁于宏治十年正月二十八日,享年79岁,葬于此山已有504年。立碑时间是2003年清明,守墓妇人提醒我们现在是2017年,那么就是518年了。坟头后方一溜竖了六块碑,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真是开了眼界。妇人说原来还有一块碑,断了,总共七块呢!看那立碑人的姓名,却并不都姓谢,还有周姓、刘姓等旁姓。原来只要信奉法太公的,凿块碑就可以立在这里,现在已经不行了。旁边屋里墙上公示守墓者三人,其他两人是男的,今天轮到这个姓易的妇人。她看起来十分精明,善于察颜观色,晓得我们是城里来的,奉承我们是大领导,细语劝告说,既然大老远地来了,也不容易呢,也是有缘呢,烧一点纸钱吧,烧一炷香吧。到此地步,不好不依,也不好白烧,各给20元钱,皆大欢喜。回头找那拿柚子的妇人,哪里还有影子?
继续往前走,遇一骑轻便摩托的鸡贩子,头部轮廓极像一只鸭。甫一问路,即主动引领我们,途中还不时回头,担心跟丢了。不到两公里,停靠路边,说是大概就在这儿。恰在此时,一个相貌英武的老者,骑摩托从路深处钻出来,闻声连说不是这里。退回到蟠龙塘邓记小商店门首,再艰难地调转车头,往来路右手行驶。到了枫树塘分岔口,见有许多橘树,枝头挂满累累青果。两名农夫听到喇叭声,从屋内跑了出来,一个叉腰站在后面,一个上前满面笑容打招呼,热情指引路径,一直上坡,上坡,上坡。
△归园柱联:回去回家回乡里,归来归祖归故园。 甘建华/摄
上到高山处,即是大乐皁,麻石围砌的长城形状,可不就是归园么?半个多世纪前,震惊海峡两岸的“段沄将军叛乱案”四位主角,就长眠在故乡的土地上。
话说1949年金秋,受中共中央统战部天津特情站的委派,民国少将段徽楷、谢小球潜入台湾,从事策反与情报收集工作。翌年,他们成功说服台湾防卫总司令部副总司令段沄中将及其胞兄段复少将作为内应,拟配合解放军攻取台湾时率部阵前起义。由于中共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被捕叛变,1952年8月,他们相继被国民党保密局逮捕,1954年2月3日惨遭杀害。素有“华北赵子龙”之誉的段沄时年48岁,受其牵连的部属很多,影响仅次于后来的“孙立人事件”。
临刑之前,段氏兄弟均表示殁后愿意安息于故土,谢小球不仅写下临终绝笔:“余死后,请将余尸交火化,交陈莹及余侄谢培郁带回大陆,作余妻余子之纪念。”并作绝命词诗二首:
玉雪纷飞六月春,覆盆谁复问假真。
一寸丹心血斗牛,元首应知报国人。
自古圣贤多被囚,豆萁相煎诚堪忧。
天荒地老家何在,万里孤舟泣白头。
由于隐蔽战线工作的需要,北京方面一直没有公开他们的真实身份,茅洞桥段家、谭子山谢家在大陆的亲属,曾经遭受数十年不公正的待遇,几乎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两家甚至没有出来一个拿国家工资的人。直到1988年,中共中央统战部才向中组部、民政部、国家安全部、台盟中央,通报段沄、段复、段徽楷、谢小球的烈士身份,他们的名字随即镌刻在北京西山国家森林公园的无名英雄纪念碑上。2000年11月,谢小球遗孀段玉从国安部门工作人员手中,领到丈夫和三位兄长的革命烈士证明书,亲友们当场嚎啕大哭,听闻此事的人均唏嘘不已。又过了八年,按照烈士遗愿,在国家相关部门的支持下,两岸亲人通力合作,四位烈士的骨灰如愿回到故乡。2010年陵园建成,郎舅四兄弟,弟兄三将军,“回去回家回乡里,归来归祖归故园”。
△谢培建凝望父母谢小球、段玉的遗像。 甘建华/摄
归园可能是全国唯一民间守护的革命烈士陵园,守墓人只有谢小球年逾七旬的公子谢培建,一位初中都没有毕业,却知书达礼、能说会写、善于应酬的乡贤。他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将归园交付民政部门管理,让高山上的树木花卉,能够有水浇灌四季常青花开不败。
△甘建华与谢培建(左)在大乐皁留影。 蒋南/摄
我们默立于九月的艳阳之中,瞻仰真实“余则成”们的遗容,怀想抗战名将段沄等人的风采,汗水涔涔,湿透了全身的衣襟。许是老天动了恻隐之心,移来一块块白云,置于瓦蓝的天空之上,气温好像降下去一些。而身边不远处,几株七里香和一畦百日菊,却开放得如火如荼,秋蝉的鸣叫声似乎更高了。
(本文原载《衡阳日报》回雁文学副刊2017年10月15日、《湖南日报》2018年10月26日湘江周刊,收入中国文化地理散文选本《茅洞桥记》)
责编:刘瀚潞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