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物事有一种好
——读朱辉先生的画
作者丨萧沛苍
20世纪60年代,朱辉先生任教于湖南艺术学院,是我们的老师。在我们那一拔同学的心目中,朱先生又是朋友。无他,因了曾共有过的磨难又同属一个精神家园罢。亦师亦友,尊师的敬重中也就有了一份诚挚的情谊。
时日流逝世态变化,数十年下来,这期间的变化会有多大!然这份情谊,却从不曾游移,反倒是尤为深沉可贵。这岁月的馈赠,弥足珍重。
那时,即读朱辉先生的画。此后的50余年间,也常会因了种种机缘读到他的水彩画作品。于我来说,这读虽深深浅浅,却是每读每新,常会有一种欢喜,一种感动,一种默然相契,有一声由衷的太息,受益良多耳!
近日,有幸读到用于作品选取与书稿编辑的《朱辉作品选集》的桌面系统打样小稿,200余帧,涵盖静物、人物、风景、人体、素描与速写。结集的方式是托出,是呈献。读着读着,我不禁想起了同是我老师的胡博先生的作品《樊于期》,那席地端坐,双手托出自己被割下的头颅作献的义士樊于期。那是怎样的一种震撼!
一般而言,出一本书,自是无须那样的壮怀激烈,然由表及里,那内里若是有着一种真诚的奉献精神,那也就会让人领悟到一种意义:这同是一种生命的奉献,是一种精神支持下的自我完成。读书稿而能有这样的感触,这是我难得有的。
现在,在举目都是“现在”的现在,怎样来读作为一个美术教育家、艺术家的朱辉先生的绘画作品?这是我的一道自问题。偶读王 汎森、袁一丹先生对话录《满眼都是“现在”》(《读书》2016.6),王先生有灼见,给指了一条道——要创造、保持一个“距离”,要让人们与“过去”有联系。其实,这道题的解也就在朱辉先生的作品里。沉下来读他的作品,进而也便有了读的一种纵深。
·西湖雨雾·1959
如果记忆不错的话,这件作品当是朱辉先生于浙江美术学院师从潘思同先生时,假期间带回长沙的几件作品之一。现在读来,记忆犹新,画幅不大,却饱含无尽的意绪,让人眼目心境俱为澄澈。“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他是以怎样的一种心境走进潘先生,走进他自己神往的水彩世界?我不知晓。然这帧小画却是可透出消息的,我想,真是纯净而空蒙啊。潘先生的影响和导引,让他走进生活,拥有一个阔大深远的背景,在中外文化里穷原竟委,蓄积涵养,在自己的语境中观察、思考这个世界,表现这个世界。这可是个重要根基。自此,潘先生兀自作他的黄山、浙东诸地的漫游,构建他自己的艺术天地,卓有成就。朱辉先生亦自此开始他漫长而艰辛的美术教育和艺术创作的旅程,青出于蓝尔,别有建树。教与学的关系就是如此。从他数十年的艺术创作和教学实践观之,朱辉先生也是这样教他的学生,度人以金针的。
曾看过几个高校毕业生的汇报展,几十号人,画作琳琅满目。但看后总觉得有点异样,想起年节时的坊间糕点:一个模子里敲出来的。难道高等艺术的教育成了一条工业生产的流水线?可爱的孩子们太像他们的老师,模仿中露出稚嫩浅白之相,让人尴尬,深为婉惜。又一想,也难怪,他们才出壳,成长需要时日。
这不会就是“现在”,就是当今所谓商业文化中“品牌”效益似的美术教育的“现在”吧?真希望不是,希望“现在”还有一种空蒙,一种施展想象力与创造力的空蒙。
一段时期,朱辉先生担任师大艺术学院院长之职,以他的学养才情,人格魅力,这是实至名归。说实话,我曾为此高兴,也为他担心。朱先生是个斯文人,温良恭俭让,让我崇敬。我知道,行政管理这摊子事定会带给他种种烦恼和纠结,他的教育理念和抱负与现实的矛盾,也会让他痛苦。尽管“时势”这东西或许更强势,然在这个岗位上,他是作了全神贯注的努力的。那一时期,当是学院的管理、教学实践最接近希望理想,最具有人文精神的时期。
△朱辉 水彩画 1962 《植棉能手》28×24cm
·植棉能手·1962
在我看来,这件肖像画作品应是朱辉先生的代表作。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无愧为力作。画中这位朴实的农家女子,带着生活的阳光,让人看到自己内心和身处的这个世界的希望和阳光。
那一年,钟以勤先生和朱辉先生带我们班的同学去澧县实习写生。澧县给我们这群刚从“苦日子”的饥馑中走出来的年轻人的印象就是这样子的。
我们的驻地是澧水边的一个生产大队。堤岸外临水的一边是造船厂、榨油坊,整日里有各种声响,牛碾的咿呀应和着“吼”的一声而来的榨锤沉重的撞击声,空气里有棉籽和木头的香气。堤里是一望无际的褐红棉田,雪样白的晒花场,雪山样的棉花堆穿插其间。田地里、农舍边忙碌的农人村妇,堤岸上背着纤绳、紫膛肌肤赤足而行的船夫,都带着一身灿灿的秋阳。这地方健康,有生气,生活就这样子朴实单纯。
朱辉先生的这帧作品,源自这生活的阳光,也缘自他心中那一片阳光。是他对生活、对人的价值的肯定和赞颂。
这又让我想起在莽山那年(1960)的中秋节。那晚,朗月挂空。离了屋场边的篝火诗歌晚会,朱先生陪我们在山间河川的滩地上散步。来来回回的漫步中,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我至今记得,夜分时,在满川的清辉中,朱辉先生与我们作别时的一句话:好了,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呢!
读他的画,这样的一些记忆常会成为我读的一个背景,我总会读到阳光,读出他画的品格:一个“正”字。那是情操,是境界,是可涤除浊气的一股清气。因此,我也就进而读到朱辉先生摒弃了功利与世俗的诗意自我和洒脱自在的创作心境。
现在,人们为太多的欲望所困:功名利禄,金钱财富,甚而声色犬马。一些画家谈自己的画,坦然得可爱,就是谈钱。待自己的画,也如同看待一件商品,一件可为欲望兑现作交换的商品。一个人为生活作“稻梁谋”,自是无可厚非,鬻文卖画,自古亦然。但欲火太炽,畸形,结果往往可叹。一件作品,浊气俗气,皆因于此,复不足观。
△朱辉 水彩画 1980 《红辣椒、黄辣椒》39×53cm
·红辣椒,黄辣椒·1980
著名艺术评论家蒋勋先生说,一个伟大的画家,他的画是有气味的。读朱辉先生的画,如晨起推窗,扑面涌入的便是一股清新之气,沁人心脾。那画如玉温润含蓄、透明澄澈的气息,让人领悟美,让人感受到画后面那人美的心性。
朱先生的一些画,尤其是静物作品,那蕴藉端正,朴实洗炼品格的内里也饱含着用心良苦的深情厚谊,那是为自己,更为他的学生。即这些作品同时也具有教人如何画画、教人如何做人的垂范意义。它们少了那种自顾自的恣肆张扬,少了那种夺人眼目的激情挥洒。这或许可视为一种缺失,然这缺失在此时此刻又是必要的一种缺失,是一种毅然的牺牲,因了牺牲,他的学生得福。这层深意让我感动,若不察,实是抱憾的疏失。
《红辣椒·黄辣椒》,只读标题,我便有种预感,定是张不一样的画。果然,朱辉先生的这帧水彩静物(尚有《红与绿》《鱼》等)的表现语言有了新意,它突破了惯常的焦点透视呈现方式,而有了现代平面构成的形式意味,这看似一小步,实则迈进的是一大步。
他的这种推进如一个人的行走,一面往前走,一面往后看。往前行,目标始终如一,往后看,非趑趄,而是在变的这个点上适时反省,检验校正,是为了更好的往前走。这过程是一种积淀,像是一个生命的过程,故尔任怎么变,朱辉先生的水彩画仍是最地道的水彩画。
当今,人们求新求变,一不留神,往往走火入魔。比如说,水彩画,画幅一直往大里走,非大,便没有所谓的“视觉冲击”。“视觉冲击”究竟为何物,却懵然不知。又如,让水彩画尽往“精细”的描绘里走,似超写实的油画、中国画的工笔。这求变之举,几近效颦。殊不知艺术门类的相通与借镜,非如生物工程的嫁接。形式生命的获得,是须得与内里的伟岸精神有一种互感方能成就的。皮毛的模仿,恰恰丢掉了水彩画本身最重要的材质及语言特性。
过去、现在,现在、过去,读朱先生的画,我就这么来来回回。我说,曾经的物事有一种好,下文并不就是现在的事情都有点糟。鲁迅先生笔下九斤老太的“今不如昔”虽也基于事实,但牢骚总于事无补。在现在与过去之间寻找距离,让二者之间有种关联,确实会让我们的认知获得深度,更有益于我们现在的建构。
几天前,学友树松去看望朱辉先生。及上楼,远远就见先生让人搬了凳子,端坐在家门口的楼梯平台迎候着他,他感动不已。朱先生早几年便因病缀笔,让人为之扼腕!这一两年,行动更是艰难,即便这样,待人,待弟子,仍是谦谦长者之风。听树松言及,我唏嘘良久。我想,我的行文应就定格于此,带着对师长的敬重敬爱,也带着祝福定格在这感人的难忘场景中……
2016年6月于高桥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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