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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丨从写生到创作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8-09-13 11:01:44

从写生到创作

作者丨朱辉

写生——是我在教学与从艺生涯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平素研修时,需要以写生练习来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和能力;在教学时,需要通过写生示范来让学生了解水彩画的基本作画步骤和表现技巧;在创作时,更需要深入生活,以写生来收集素材或是直接用写生的方式完成作品。

学画由写生入门——在美术教育领域,作为一种基本的训练与教学手段,写生亦是十分重要。但一个画家的思维意识不能停留在描摹对象的层次上,当学生已初步驾驭水彩画工具和掌握基本技法后,就要在教学中有意识地引导学生融入自己的主观创造性思维,使写生逐渐摆脱“状物摹形”的初级阶段,锻炼自己主动取舍、抒情写意和自我表现创造的“高级”能力,不断地提升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我所经历的水彩绘画实践过程亦是由写生开始,再到不断探索完成的一个创作过程。

1962年,我和钟以勤先生带毕业班的几个同学一起到盛产棉花的澧泹平原深入体验生活,收集毕业创作素材。当时,正值深秋棉花收获季节,人们都集中在一起劳动,欢声笑语不断,雪白的棉花在秋日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整个村庄都被包裹在一种浓浓的喜悦气氛中。我和同学们也是分外兴奋与激动,整日流连于田野地间、农家庭院,全神贯注、手不停息地画了许多写生作品。在这次深入体验生活的过程中,最令我难忘的一次写生经历,则是画《晒棉姑娘》这幅作品。记得那天上午我背着画具来到晒棉场,正忙着寻找写生对象和取景,忽然远远看见一位坐在晒棉架上休息的姑娘,只见她扎着一条黄绿条纹的浅色头巾,白色的衬衣外套着一件红红的背心,右手端着茶碗,左手则很随意地搁在腿上,在暖暖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妩媚、动人。这不就是一幅画么!于是我赶紧跑了过去,询问姑娘可不可以保持动态不变让自己画一幅水彩速写,姑娘很高兴地同意了,接下来,我不顾刺眼的阳光和水份干得太快的忌讳,十分紧张,同时也十分激动地完成了写生。回去后,根据这幅写生画创作了水彩画作品《晒棉场上》,该画于1965年入选第四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还刊登在当时的《美术》和《新苗》杂志上。

我的创作,可以说大都离不开写生这个基础,而且来自于这个基础。若要对此作一形象的总结,我以为:写生是“源”,创作是“流”。只有“源”常在,才能“流”不断。

△朱辉 水彩画 1962 《植棉能手》28×24cm

也许是因为1962年在常德澧泹平原深入体验生活时留下的美好记忆,“文革”后,我又满怀深情地带着画具多次到洞庭湖区写生。1979年在安乡农村画完一幅画,我转身见到在强烈的阳光下站着一个手挎提篮的小女孩,色彩非常通透,光影也十分迷人。征得小女孩同意后,便立即为她画了幅后来题名为《假日》的水彩速写。因为担心画的时间久了,小女孩会离开,作画自始至终都是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下进行的,只求迅速把阳光下的色彩感觉表达出来,经过将近半个小时紧张的写生,作品终于顺利完成,逆光下小女孩那种怯怯的眼神,真是惹人怜爱。这是此次下乡写生画得最得心应手的一幅,同时,也是我绘画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几次与激情相遇经历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间,我曾先后4次到湘西写生。记得1978年同几个青年教师去湘西写生,到了吉首、凤凰、通道等地。当时既是为深入体验生活收集创作素材,画一些富有地方特色与生活气息的人物写生作品,同时也将其视为一次难得的专业研修机会。因为在那样一段时间里,没有教学任务、没有会议、没有社会活动的应酬,过着如同身处世外桃源般的神仙日子,成天思考的就是如何画好每一幅画,尽管每日连续作画七八个小时,一天下来,常常是腰酸、背痛、脖子硬,却丝毫不感到累。回顾这段难忘的写生日子,几乎每张画的完成都会要经历一个紧张而痛苦的反复调整过程,偶尔收获得心应手的快乐,虽不多得,却是激励自己继续前行的动力。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辛努力,画出了40余幅写生作品,这些作品,皆成了日后制作电视教学片《湘西行》和尔后刊登于《湖南画报》的“湘西行”系列作品专栏的直接素材来源,《农家小庭院》这幅画的创作灵感就来自在通道侗乡写生时在房东家的生活体验和写生素材。1984年,根据这批写生创作的作品《侗家小庭院》入选了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

改革开放初期,集市自由贸易刚刚兴起,一日我去菜场买菜,见一白胡子老大爷正在卖鸡和鸡蛋,他那银须飘逸的生动形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常去买蛋,彼此聊天熟悉之后,我便提出请他到美术系当模特,老大爷欣然答应,先是在教师进修室里做模特,后是在学生上课的班上做模特。久而久之,几乎每学期都能在美术系大楼中见到老大爷做模特的身影,老大爷不经意间竟成了当时美术系最受欢迎的明星模特。我曾以老大爷卖鸡蛋为题材画过一幅创作。记得当初有了构思后,便将老大爷请来,并邀他带上他平时卖鸡蛋的用具,依据生活中的场景将其布置在画室里。然后,我便开始进行写生,直至最终完成《卖鸡蛋的老大爷》一画。在整个创作过程中,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人与物进行写生,不但画起来心里踏实,而且,完成创作的信心也更充足。虽然画面中的一切对象都是通过写生完成的,但这种写生又不同于一般的即兴写生,其有明确的、整体的画面创作意识,指导着作画的每一个环节,以及把握画面上每一个细部的塑造。另外,同表现对象的直接交流、互动,也更有利于画面表现的深入和完整。《卖鸡蛋的老大爷》一画后来被编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水彩卷》,入选了“百年华彩——中国水彩艺术研究展”,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朱辉 水彩画 1991 《农家小木桌》43×56cm

随着教学环境的变化和教学的需要,水彩画静物写生课程日益增多。无论是作为“教”的一方的我,还是作为“学”的一方的同学们,都渐渐不再满足于将其仅仅视为一种水彩技法练习和水分控制的训练。“技术”之外,还可以做些什么呢?在两次静物写生的过程中,我受到了一些启示并获得了探索的褒奖和鼓舞。

记得那是1980年秋,下课回家,见阳台地面上晒满了红辣椒,很有画意,于是便着手构图,采用俯视的视角来画地面上的红辣椒。画成之后,觉得画面构图的形式感还可以,画中的每个红辣椒也都画得圆润、细腻,让人感到很真实,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决定再重新画一次。先到菜市场买来一些红辣椒、黄辣椒,将它们疏密有序地摆放在室内水泥地面上。决定尝试以平面的造型手法来塑造,并将地面用几种灰色油画棒作底,再把深色水彩颜色涂上,使地面显得灰暗和粗糙,以突出红辣椒、黄辣椒鲜艳的色彩。画成以后,将前后两幅画进行比较,前者求“真”,画得太“腻”太“圆”,后者在画面处理上则加强了平面上构成的节奏韵律,色彩表现上比较单纯又有强烈的对比,让人耳目一新,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喜爱和肯定。1986年《红辣椒、黄辣椒》一画入选了第一届全国水彩·粉画展,在杭州和北京展出,并被选为《中国当代水彩·粉画选》画集的封面,2000年该画又入编了《中国当代美术1979—1999》大型画册。

另一次是在1991年冬,家中水仙花开了,便将它摆放在窗前的方桌上进行写生。然而,当画完成之后,虽“真实”地将水仙花画出来了,但总感到没有表现出水仙花在百花凋谢的寒冬能一花独放,为人们送来清香与温馨,报告春天即将来临的特点。再次构思,确定将窗外处理成雪花飞舞的冬景,借此来突出水仙花独傲寒霜的品质,并用撒盐法来表现洒落在窗玻璃上的雪花。《清香》画成之后,整个画面气氛与意境都比原先的那一幅好了许多。

《红辣椒、黄辣椒》和《清香》两幅画的写生体验使我认识到:一件艺术作品的价值,并不取决于它是人物画、风景画还是静物画,是写生还是创作,而是由作品自身的格调、内涵与艺术魅力以及作品所能展示出的材质媒介的美感和表现手段的独到所决定的。

△朱辉 水彩画 1980 《红辣椒、黄辣椒》39×53cm

一幅成功的水彩画静物写生作品,画面上不仅要追求深入、丰富和完整的效果,还应该充分体现水彩画特有的艺术魅力和宁静的美感情趣。

为了深入地挖掘与拓展静物画的写生题材,我将自己的静物写生创作分为了光影系列、厨房系列、窗台系列、花果系列等。只要哪幅画面准备好了,构思明确了,就画哪一幅。往往一个系列内的作品,相互之间会跨越几年甚至十几年。

例如窗台系列,最先是画的《清香》,几年后,我将一盘葡萄、几个苹果和高脚酒杯摆放在窗前白桌布上,当我开始酝酿如何构图和营造意境时,正巧下起雨来,窗外朦朦胧胧的秋雨,窗户玻璃上的小雨点,以及天光色给白桌布和水果等物体增添了生机和特有的情调,于是便将景物“定格”在这种明净、含蓄和恬静的意境中。画完成后题名为《秋雨》。此后的一天,我在屋后山林间散步,看到阳光照在黄灿灿的树叶上格外明朗,顺手采来几枝插在阳台上的玻璃瓶里,与不远处的秋林相互呼应,显得格外和谐,于是兴致勃勃地画成了一幅《秋艳》。第二年春天,将几枝映山红布置在阳台上,衬着窗外绵绵的春雨,又画了一幅《春雨》。后来,还陆续完成了《窗》《窗台上的石榴》《窗前的梨》等作品。

选择画光影系列,则是完全出于偶然,一天,我给研究生上课,看到教室的地板上放着一块玻璃,玻璃上的天窗倒影十分有趣,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便将静物摆放在玻璃上,玻璃反射出来的光影,所形成的空间层次和构成趣味给自己的静物写生竟是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感受与情趣,如《果盘里的橘子》《梨影》等作品。

有了上述认识之后,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静物写生领域中不断实践,不断探索与追求,努力提高作品的艺术品位和表现技巧,把写生也当作创作过程来对待。例如,我在画《一篮苹果》时,便将景物摆放家中,使我在作画前和作画过程中有更充分时间去观察、思考。首先,考虑画面上哪些部位、物体需要画得精要、深入又不失其水彩画的艺术特色,以及如何将不同的零散物体组织在画面整体之中等。然后,决定将重点放在亮部几个水果的塑造上,暗部则画得概括、简约、朦胧。最后,又设计将篮子的投影面积扩大到画外,颜色也相应加深一些,这样,不仅可以把主体物对比得更集中,更突出,还可以加强画面的整体效果和水彩画特有的艺术魅力。经过连续一星期的写生,终于将《一篮苹果》完成,整个画面显得典雅、精致和虚实相映,也颇耐人寻味。

风景,这是一个在水彩画艺术领域被无数名家大师曾经讴歌过的题材。记得学画水彩风景之初,便有前辈忠告:不能只凭粗浅的感性认识看一点,画一点,而应该在表现写生对象景色关系之外,再去挖掘些什么东西。

△朱辉 水彩画 1988 《边城晚炊》54×79cm

当我又一次准备带同学们去湘西写生之前,偶然读到了沈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看似平淡寻常的湘西种种山川景物,在沈先生笔下都变成了犹如画面一般而让人回味无穷的文字。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素朴的情调与意境——这或许正是我苦苦寻觅的所在!有了这种认识后,当我面对风景写生时,首先从构图的经营做起,舍弃混杂其中不和谐的建筑与景物,选取地方特色鲜明的建筑与景物,一边写生,一边进行现场取舍组合。又将色调处理在和谐、单纯的色彩之中,或以主体物的色调为主调色,或以清晨、黄昏的水气烟雾的色调为主调色。总之,色调要有“情境”,而不仅仅只是色彩的自然还原。当有了这些追求,画出来的作品在情景表现上比先前感觉好了许多,如《雨渡》《王村渡口》《石板桥》等。回校后,又趁热打铁整理创作出了15幅对开大的湘西风情系列作品,如《边城小巷》《边城晚炊》《雨中彩虹》等。

我这些年的工作和生活大多是环绕在长沙岳麓山脚下,山上生长着许多古老、高大而又挺拔的枫树,每当深秋枫叶红了的时候,那层林尽染、漫山红遍的壮观景象,真是令人心旷神怡。而在我眼中,岳麓山不仅是游人留连忘返的风景胜地,更是一个画家写生的好地方。占有地利之便,让我可以十分方便地去观察和发现身边草木景物的美,了解这些景物在什么季节、气候、光线下写生最为理想和迷人。此外,我不仅可以利用课余、假日到附近写生,还可以在上风景课时,带学生到岳麓山上、湘江水畔、橘子洲头写生,《岳麓书院之二》《帆船》《秋日》《湘江边》等作品便都是在这一带写生完成的。其中有些地方几乎每年都会要去画一次,延续几年甚至十几年,如岳麓书院,我于1974年至1991年之间,就曾多次取材于此进行写生,其中有几次还是采取同一角度、同一构图、同一光线布置,这种写生,就如同看望老朋友似的,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馨。

我深深地体会到,写生不仅需要用眼睛去感受,而且也需要用心去理解,唯其如此,才能准确、深刻地表达出自己的所思所感和心中的诗情画意。

水彩画教学与创作都离不开写生,一位教师的专业水准与素养往往也就决定了他的学生学习和进步的起点。从事水彩画教学工作的50多年中,我始终将教学、写生、创作与理论研究实践看作一个互动的整体,它们之间是一种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相互支持的关系。写生技巧提高了,示范能力强了,示范作品就能激发学生学习的兴趣,教学效果肯定会好。而教学效果好了,为理论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为理论研究水平的提高又创造了可能。理论研究水平提高了,眼界高了,又促使创作更上一层楼。在这种良性循环的推动下,我的写生经历了一个由“崇法摹形”的习作阶段转化到融入主观创作思维来进行写生的创造阶段的过程。由单纯的感性写生发展为理性与感性相结合的写生,将整个写生过程都当作创作过程来对待,既是写生,亦是创作。

因为年龄和健康的原因,近年我已不再担负具体的教学任务及继续如愿外出写生,但心中对于水彩画艺术与教学的那份执着与热爱,仍然丝毫未有消减。回望数十年水彩画写生与创作所走过的路,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身上有如沐浴着朝阳一般,感觉清爽而又温暖。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