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生活在秦汉之后中国历史上分裂时间最长久的时代，皇权不振，门阀世家在朝野扩张，以儒仕进得失难测；政权更迭，战祸频仍，死亡成为每天必须面对的话题。在这样“人生忽如寄”的冷酷现实里，他们风流自傲，清谈玄学，汪洋恣意，或寄情山水，或湛乐饮酒，在粗犷与纤细、入世与隐遁、分裂与融合的乱世流光中，让自己的生命活成令后世无比向往的“魏晋风流”。

《世说新语·文学》篇说：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袁彦伯即东晋袁宏，他将与谢安闲谈中讲到的江北故事写成《名士传》， 讲述有晋以来正始名士、竹林名士和中朝名士的故事。这大概就是后世所谓“魏晋名士”的最初来源，也是《在深渊里仰望星空——魏晋名士的卑微与骄傲》这本书里大多数人物的来历。

书里的讲述，基本遵循历史发展纵的线索。从刚健遒劲的建安三骨曹操、曹丕、曹植起笔，至“林下之风絮咏才”谢道韫在乱世中平淡安稳的婚姻生活时戛然而止。书中不仅记录了魏晋时期35名士的言行轶事，更为重要的是，作者融入主观感情，尝试以个人视角和文学语言细心解读、体贴与穿透那些名士丰富而深刻的内心世界，使徐徐展开的魏晋人物画卷形神兼备、气韵生动。

他们率性不羁、旷达玄远，以自己的卓尔不群和特立独行，让那个时代呈现出多彩多姿的面貌。书中《再耀眼的才华，也要有人度》篇写到王粲病逝时，当时的太子曹丕前往吊唁，在一片哀思的气氛中，曹丕对同去的幕僚道：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那么我们就学驴叫送他一程吧。说完，自己便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于是驴叫声此起彼伏，蔚为大观。《也许想着你，不需要见你》篇中讲到，王徽之和弟弟献之的关系非常好，在徽之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时候，传来噩耗：王献之病亡了。徽之执意奔丧，但不哭，而是取献之琴弹之，最后掷琴叹曰：“呜呼子敬，人琴俱亡！”悲痛之下，只过了一个月，徽之也亡故了。如果说这只是一种真性情的流露，那么嵆康“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不崇礼典”，尝曰“礼岂为我设邪”，则以惊世骇俗的方式引发当时士人更深刻的反省，他们偶一聚会逍遥山林、谈玄醉酒的情景，以竹林七贤高逸玄远的集体形象曳于后世。

他们“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眼眸里装着梦更装着思想”，然世道不济，才无所用，于是“托杯玄胜，远咏庄老”“以清谈为经济”，以隐逸为高妙，“向外发现自然，向内发现自己的深情”，由此也成就了自己。他们承前启后，鱼贯而来，在时代变局中上下求索，探索与世界、与自己的和解之路。

魏晋初的名士们，如曹操还能高吟“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王粲著《汉末英雄传》对拯危救乱的汉末英雄大加赞颂，建安七子“胆气纵横”“或慷慨高厉，或溢气坌涌”。但社会的大动乱如此狰狞，死神对命运的胁迫又如此无情，建功立业的理想终究无法战胜人生的无常。到竹林七贤时，阮籍“看到前人的路走不通，于是选择了不作为，但没想到，不作为和走错路一样让人痛苦，他最后对儿子阮浑摇了摇头:你表哥已经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人，你，还是不要了”。之后向秀在死亡的威胁和利益的引诱面前，抛弃了嵇康们的自由和高蹈，又为自己的选择痛苦挣扎，最后在《庄子注》中终于达到尊严与性命、清誉与政治、个人自由和社会担当的和解，后来的人再也不必经历这种两难选择的痛苦折磨。这也才有了后来者如风流宰相谢安在朝在野始终如一的安然，他对人生与政局洞若观火的旷达睿智，体现在生活中的典型实践，是帮助侄女谢道韫在一时风华中选择了平稳中正的王凝之为夫婿，让她在举世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收获了一段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的婚姻，但乱世里哪有真正的安稳，公元399年孙恩叛乱，王凝之遇难，乱世葬送了谢安为她精心选择的生活，名满江南的谢家女子晚景凄凉。

初秋，书里的他们陪我走过很多趟上下班的旅程，在早班车人潮拥挤之后突然空出来的罅隙里，在晚高峰后空旷的惬意中，千年之前这35个活泼的生命在命运多舛的乱世中的卑微与骄傲，常常让人唏嘘深思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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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