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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银双路上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8-07-27 11:51:08

银双路上

袁道一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辗转来到长沙这条名不经传的路上,单位办公楼卑微地侧身在上坡之后的趋缓处。从大楼走出来,向左是科技大厦,科技大厦对面是湘雅附三医院,再延伸过去路的尽头是奥克斯广场。向右是下坡路,西湖集团毫不起眼但生产的电缆市场占有份额却不小,其楼下有个粤式餐厅,据说早点特别好吃,每天早晨各种豪车展览一般聚集。再下去就是各类培训机构,每天有俊男靓女在派发招生广告,偶尔也有高大威猛的老外夹杂其间。

一段时间之后,我弄清了这条路名字的来处,很简单,一头接银盆岭,一头接双塘路,各取首字合成。这样的名字倒不会有盗版和重复之嫌弃,远比什么五一路、劳动路具有个性。作为一条侧道,车辆并不多,公交车只有211、111全程而过,至于其余的一些公交都是半道或截道而过。有一点是相似的,不管是全程或中途而过的公交车,都不拥挤,总是有些许座位空着,显得公交车颇有些空阔而落寞。

购置的新房是学区房,也是期房,一年半之后交付。在此之前,孩子依旧在家乡古城里就读。妻子也在那教书育人。一个人的很多夜晚,寒冷的月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床前凌乱的书籍上,凉意四起。 茨威格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里说:“一个人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我不知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大学毕业游走各地,作为资深刀笔吏久矣,各类公文写得娴熟,终究只是一阵风。我找不到风中的答案。年富力强不假,但眼看奔四来到省城,与己身而言,谈不上什么发展,倒是徒增一个人生活的寥落荒凉。 只有一点足慰自我,眼前一切的栖住,都只是为了孩子。我就是一块砖,用心良苦地垫高孩子起飞的平台。虽然并不奢求孩子将来所谓辉煌腾达,只是在尽可能的努力下,为他创造成长的各种条件和可能。飞不飞得高,最后是他自己的造化。

在我孤身行走的银双路上,这里每一个黄昏都貌似很悲壮,特别是夕阳挂在高楼大厦之间,毫无流连,直接就掉到了地平线的另一端。想起80后青年诗人王单单如是写道:黄昏是夕阳的断头台,多么悲伤的时刻呀,夜晚不可避免。在每一个夜晚到来之时,在每一盏路灯次第亮起之际,我躲在办公大楼的一角,独自静默地待着,试图剥离自己,把体内的想法、身上的灰尘和交际的虚假都统统丢进抽水马桶。可我总是一个成功的失败者,一次次的剥离都成功不了,只得萎顿在摇曳的灯影里,内心却仍是一条交通拥挤的敞开的大街。暮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黄昏的灰烬里,我踉跄的中年仿佛一件童年时期无法缝补的破衣裳,遮住了这里的伤,又露出那里的痛。

所有的去处,都和来路有关。比《诗经》更早的时光河流之上,行路人问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问过之后,时光的河流不舍昼夜,照例流淌不息,天空缄默,大地无语。流转至今,我恍惚就是穿越的那个问路人。只是在这城市的夜里,问天,看不到天。天在钢筋水泥之上。 关于世道人心,我早就和草间的虫子,看法基本一致。但是,我更孱弱胆怯,迟迟不敢在这灯红酒绿的夜晚里撕心裂肺地喊出自己的声音。

清净一下,无可企及,在银双路上,只能在喧闹中喧闹,在奔突中奔突,哪怕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得喧嚣走得匆忙。 我只能走向更深、更远的暮色,走向谁也无法预知却不得不继续行进的未来。

坐在局促的草地上,坐在一个人的深思里,心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街道。天空如未眠已久的眼角,天际有低垂的暮霭,影子一样魔幻的马车,穿过父亲没有灯火辉煌的村庄。

晚饭后,我从餐馆起身,沿岳麓大道旁边的人行道一直往银盆岭方向走。路程不远,我晃晃悠悠,行走缓慢,好像背负着巨大的无形之物。走得次数多了,后来我看到银盆岭大桥就会闪现一个固化的意念: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从铁鸟的一翼穿过,经过奥克斯广场,转身又到银双路上,然后再走十几分钟,回到供职的单位。这基本上是我每天黄昏之后必做的功课,把很多纷繁芜杂的情绪自动派遣,收拾好破败的心思,继续对这个世界献上最好的一面。

没有谁能将昨天还给我,也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重复的只是我们无可回避的生活琐碎,还有很多匿名但不得不去一一核对的生命密码,那些密码关于爱、关于亲情、关于思想、关于日渐衰老的身体。在不断的破译里,收获喜悦、悲伤,收获莫大的虚空、无奈。来的来,去的去,关于这个世界,关于这条路,我想起祖母生前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来做客的。既然都是客人,我们只能对这个世界彬彬有礼,任何企图带走和霸占都是徒劳的,日光消失于日光,水滴消失于水滴。能表述的,能记录下来的,都是如此贫乏而苍白,而我无法言喻的总是如夜色起,从来没有半刻的耽搁和迟疑。

单位左侧有一条小路链接银双路和岳麓大道,这和我乡下的道路并没有两样,很有几份熟稔。路面竟然没有硬化,很多地方被碾压得坑坑洼洼,一到雨天就积水深深,而到晴天又灰尘扑面。短短的一段路,九曲拐弯,扭得如一条蚯蚓。道路一边有废弃的菜地,间或丛生着茅草,春生秋枯。另外一边是毫无章法的杂草,杂草后面不远处是远大住工的别墅群。我喜欢走这条路,在上面趔趄蹒跚,让我一次次恍如置身故乡。

这条野道隐匿在繁华的城市里头,好像盛大宴会上一个蓬头垢面的不速之客。是的,我也是这城市的不速之客,我们俩惺惺惜惺惺,相顾两无言。

这条野道之所以能如此这般,据说是和岳麓大道旁边的市府有关。曾有人提议将这条小道改直硬化,遭到反对,说这条路的另外那端尽头就是省肿瘤医院,修正改直等于为市府修建了一条通往肿瘤医院的快捷道。此乃大不利之事,断然不可为。于是,再无人问津。此说孰真孰假,自难定论,只是很久以来野道长存,倒是胜于雄辩的事实。

世间事情无独有偶,银双路边的科技大厦巍峨高耸,顶端为一缩小版的埃菲尔铁塔造型,钢结构,远远望去,犹如一把刺破青穹的巨剑。每到夜晚,铁塔上的灯光闪烁,熠熠生辉。美则美矣,有好事者又突发奇想,说科技大厦顶上的这把巨剑直劈市府,是为大不吉。无从知晓,市府如何破此蹊跷。幸好市府一直安然无恙,升迁无碍。佛家有云: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一念之间,悬殊不已。转念言之,这柄宝剑何尝又不是在守卫一方的安宁,驱散牛蛇鬼神。

月亮掌灯,走在路上,风大摇大摆地捡拾月光的碎片,我多么想找一个同伴聊天,说一说内心的荒凉,说一说生活的凉薄。恍惚中,我,丢失故乡的人,听见几声莫名的鸟鸣。深夜的街道上,它一遍一遍用乡音呼唤我的乳名,像喊它失散多年的儿女。当我猛然惊醒,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命运的宏大之别,在青草身上袒露无遗。一栏之隔,际遇大不同。别墅栏杆前的草坪,工人定期护理,修建得整齐划一,长的也是青葱浓郁。它们是命运的娇子,坐拥其成,只需要每天伸展身子享受阳光雨露,其余的都不用去费心思。而栏外靠近野道的草们,姿态万千,跪地求生,孤苦无涯。然则,困境之下,野趣盎然,个性生长,岂非娇生惯养能及?想起从前的自己,在故乡的大地上为农,昧旦晨兴,荷锄带月,山中不知岁月长,只觉循环反复,无际无涯。暑假期间,县城伯父家的堂姐堂哥回乡玩耍,他们哪知稼穑之苦,对乡间事物喜欢有加,但他们终归在数日之后回城。看到他们衣着光鲜,不必躬身农事,我艳羡不已,一度曾生命运之不公,居乡则苦,入城则乐。而今的我,流离数城,已然不知其乐何在。只是,当城市奇热无比,人人缩至空调房,我倒是可以一如既往行走如常。试想,一棵饱经风霜的野草,在一点酷热面前,又能何惧?身体蒸发汗水罢了,曾为农人的耐劳恒在。

星星一闪一闪的痛,测量高楼之上的寂静。

很多个夜晚我在湘雅医学院的操场上散步,身边人来人往,大多是年岁逐高的老人。我走在其中,无异于一个异类。围绕操场,走一圈又一圈,景象没有什么不同,唯独有一次我看到住院部大楼的灯依次亮起,最后居然呈现一个“乡”字,赫然醒目,就像一条曲曲折折的道路。我的心旋即飘忽其上,沿“乡”而去,多久可以抵达我暌违的故乡呢?同时,我想把这份突兀出现的惊喜分享给旁人,可谁也不认识我?没有人可以和我敞开心声,我索性坐在操场的台阶上,与自己的影子对饮,饮下一两清苦、二行泪水、三钱月光。

像我这样的独坐者,寥寥无几,我仅发现过一次有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孤身坐在空寂的台阶上,目光散淡无神,似乎在努力伸展视线,又似乎无力地被按在了脚下。偶尔,他抬头望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但他久久地不愿低头,好像只要不放弃,就能找到巨大的慰藉。有风吹来,吹走了时间,吹走了人流。

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一丝的离意,安详地像一尊塑像,迟来的露水会为他加冕。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别人看不见的海,一切都成谜,打开的总是肤浅的海平面,你不知道海底有过多少的万物众生和惊涛骇浪。

走在银双路上,我习惯于看万家灯火。一处灯火一户人家,每一处灯火处有温馨的生活。我有时候禁不住会痴想,这一处灯火下是什么样的人,那一处灯火下又是什么人?城市越长越大,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灯,亮在未来的每一个黑夜,灯下将是怎样的人?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台烛台/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独的火焰/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特别是在寒冬的后半夜,我诧异地发现书上的词语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都可以告慰人心。

从梦想到现实是怎么样一个漫长而又艰辛的旅程,甘苦自知。在纷纭变迁的时代快速列车上,忠于自己的本色,在纸上大团大团地涂抹自我镜像的色彩。而我的色彩是我那些从心里蹦嘎脆响而出的文字,那些文字一点一点地垒砌起我个人的金字塔,里面供奉着的是一个苦涩的灵魂。面对热气腾腾的城市生活,讲不好普通话,学不会长沙话,我就是一个标签贴在舌头上的外来者,摈弃不掉出生地的方言音调。只要一张嘴,泄露所有的尴尬、不适、不安和辗转以及没有未来的困扰。

每每腾挪一地,再为新人,汗水凝结的每一个文字,一点一滴地寻求认同,直至水融入水。我从来不相信命运,命是失败者的接口,运是成功者的托辞。更多的人总是愿意相信,所有未知的背后,都藏着属于自己的好运气。一次次心存侥幸,一次次自我催眠,在追逐自我命运的道路上,不惧风雨,不言苦痛。我宁愿把自己当成一个拓荒者,每到一座新城,它就是我眼里的一块新地。我只能一次一次地抡起内心的锄头,一锄接一锄地挖过去,不放过任何一寸,然后再播种下种子,守在时间的深处,餐风露宿,等待秋天不忘一个开拓者的心意,给予小小的丰足和惬意。

尽管不求闻达,怀揣隐者之心,我还是被现实这支过于强大的军队击败。节节败退,我一直在退,退回到一室书籍里,退回到一豆灯光中,退回到一张木床上。努力热爱生活,尽力伸展成一棵树,一点的阳光雨露,欢喜地开枝散叶。哪怕不热爱生活,我也只想自己无公害的,毫不起眼地做一颗小小的仙人球,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哪怕一年半载没有一滴怜爱的水,照样也不枯萎,也不改换自己青葱的色泽。

自诩一介书生,几多飘零,浮萍的命运,终究不在己,在所有的时间之水和生命之风。水多远,风多大,沉浮不由身。慢慢明白,在没有路标的道路上,也要做一个跋涉的先驱,用脚步丈量行程,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拟写圣歌,献给从来不容易的自己、从不离弃的大地和从不消失的空茫。

(原载《散文》2018年第3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