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个丫头
作者丨刘舰平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生下来娘和爹就叫他丫头。别人也跟着这么叫。
“丫头,来,叔叔(或伯伯,或公公,或姨姨,或婆婆)抱!!
丫头就把肥短的藕节般的小手张开,咿咿呀呀咧开没有牙的嘴巴哭或笑。
稀稀黄黄的几根头发蓄长了,居然也能用红头绳扎出两根小辫子的样子来。一摇脑壳,两根细细的柳条儿就飘来荡去。大人都讲丫头的辫子扎得很好看。
娘嘘着口哨给丫头端尿。细伢崽就分明看见一个小鸡鸡嗞嗞地地吐出一弯银光来。便嘻嘻窃笑,丫头怎么长了个鸡鸡呢!
后来丫头可以穿开裆裤了。爹娘扯几尺花布给他做衣裳。要他爱干净,莫跟野伢崽学疯癲。冬日一出太阳,娘就端一个笸箩坐在门前做针线。也给丫头搬个小蒲凳,塞一块碎花布,穿上一截针线,要他一边晒太阳,一边学做女孩子的事。
渐渐人们忘掉了曾经见过的那个小鸡鸡了。
丫头更多的时候还是要跟细伢崽们玩。玩着玩着有人就说尿胀了。大家也一齐尿胀了,就嘻嘻哈哈地撒尿。
穿花衣的蹲着屙;不穿花衣的站着屙。
丫头穿一身花衣,理所当然地蹲着屙。
女孩子就笑,朝他刮鼻子。
丫头脸一红,后半截尿便站起来屙。像伢崽那样捉住鸡鸡屙。身子歪来扭去,在石板上噼噼啪啪地画湿湿的图画。很惬意。
可伢崽们却偏起脑壳对他挤眉弄眼,邪邪地起哄:
“噢!噢!稀奇稀奇真稀奇,丫头长了个小鸡鸡!嘻嘻,哈哈,嘻嘻哈哈哈哈嘻嘻。”
丫头惶惶地望着众人,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茫然,委屈得很。
回去就跟爹娘哭。嘤嘤地撒娇。用花手帕揩眼睛水。
爹娘骂那些男伢女伢都不是好伢崽,丫头再莫跟他们玩了,也不准他们到屋里来,怕把丫头带坏。
后来就剩下丫头一个人在屋门口玩。哪里都不去。
丫头有个哥哥。哥哥带他出去玩过几次,挨了爹娘几顿狠打,也再不敢带丫头出去野了。
每回丫头见到哥哥自由自在地出门,就可怜巴巴地问:“哥呀,你去哪里耍?”
哥说:“哪里都去。”
丫头哀求:“也带我去吧。”
哥哼一声,头也不回就走了。一路蹦蹦颠颠,像蚱蜢子跳,嘴巴还不停地唱。缺了门牙不关风,唱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丫头便怅怅地用耳朵去追那一串渐去渐远的“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半天都收不拢魂。
后来哥哥出门丫头渐渐不问了。默默望他鲜活鮮跳的背影在巷角里消失。
丫头也瘦瘦地长大。比别人家的孩子老相得多。
两根枯黄的小辫还是香棍儿一般细。总也长不粗,长不长。
其实爹娘让丫头吃得比哥哥好。
怕是丫头有疳疾,就请人把疳疾挑了,还是瘦,还是黄,还是一副有病的样子。
爹娘又请来几位大夫看过了,都说这孩子本有病;可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病。只好千篇一律地归于营养不良。
爹娘于是天天红枣煮蛋,隔不几天又是当归煮鸡。馋得哥哥恨死了丫头。
屋里快煮穷了,丫头还是长不胖。几根骨头轻得像风筝架子。
偶尔也有懵里懵懂的伢崽来邀丫头玩。死人也邀不动。丫头不爱跟男孩子玩了,爱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天天举一面小镜子梳头。
女孩子红红绿绿地在篱笆外面跳绳、踢毽子,笑语喧天。丫头忍不住了,就隔着篱笆缝隙看。看一阵也悄悄走到红红绿绿中间去,蹲下来一起玩家家。丫头总是要当娘;要别个女孩子当爹。别个女孩子不肯干,丫头就赖地,弹脚流鼻涕,哭脸。名堂搞尽就是要当娘。别个女孩子有时依他,有时不依他。后来都不依他了,因为丫头一脱裤子嗞嗞地屙尿,女孩子们都感到不自在。孩子们都慢慢长大了,长到男伢女伢不爱在一起玩的年纪了。
丫头于是很孤独。脸相老得不像个女孩子。一双小眼睛本来不圆,现在愈来愈长成个三角形了。身子很小,脑壳很大,且额宽下巴尖,自然也是个三角形。
别的伢崽就以为丫头看什么东西都是三角形的。
有回丫头梳完了辫子,无聊得很,就捡了个石子儿在门前的石板上画画儿。
有几个伢崽从篱笆外路过,嘴巴无味,便扯起喉咙问:
“丫头,你画么子呀?”
“太阳粑粑。”
丫头一抬脑壳,顶起一排皱纹,十分虔诚地答。
几个伢崽就打赌,认定丫头画的太阳绝对不是圆的——“三角形!”
“嗯,三角形的太阳粑粑!”
“嘻嘻!”
“哈哈!”
越想越有味,便蜂涌进篱笆里面来,伸长颈根争看石板上的那面三角的太阳。
怪哩,丫头画的太阳竟是圆的!
几个伢崽深感失望,呆愣半天,忿忿地走了。脸拉起好长。
丫头莫名其妙,垂手僵立,心里灰溜溜的。慢慢有几点黄亮的东西在那双小三角形里一闪一闪,珠子似地滚下来,啪啪跌在石板上,即有一朵朵花一样的泪迹圆圆地漫干,终没有一朵是漫延成三角形的。
丫头苍白地一笑。
来年开春,爹娘送丫头去学校读书,仍然留着一双黄黄的辫子。读不几天,丫头就泪水汪汪地哭回来。把书包丢进屋后的枯井里,屁股打烂也不肯再去学校了。
爹娘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呆在家里。
学生们放学了,一路拍着屁股从丫头家篱笆外经过,总是惹一惹他:
“丫头丫,卖豆渣,带不得钥匙当不得家……”
“卖你妈!”丫头骂一句,就只有骂的本事了。
后来爹给他用铁皮子剪了一片大钥匙,丫头整天把它挂在胸口前,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
学生们又逗他:
“丫头,你那片钥匙开得锁么?”
丫头窘半天,不晓得怎么答,又哇地一声哭起来:“开你妈!呜呜……
爹闻声出来,学生们便一哄而散了。
丫头一边抹眼泪一边问:
“爹呀,娘呀,这钥匙真地开得锁么?”
爹说:“开得。”
娘也说:“开得哩。”
丫头便解下钥匙来:
“那锁呢?让我开开嘛!”
爹娘苦着脸一笑:
“蠢丫头,有你守屋哩,还要锁做么子!”
丫头一噘嘴:“不,我不守屋了!”
爹娘就哄他:“守屋就是当家呢!我们这个家就归丫头当呢!”
“真的?”丫头眼珠霎时一亮。
“真的。”都答得十分坦然。
丫头于是心安理得地带一片大钥匙天天守屋,当家。
吊匙的红头绳磨断了,娘又给他换,一周换了五根。
丫头当家当得厌烦了,有时就跑到对门屋去,看狗狗娘给狗狗喂奶。边看边咧开嘴巴傻笑。狗狗睡觉时、他帮着摇摇窝。也像大人那样哼着歌谣催狗狗入眠:
“丫头丫,卖豆渣……”
他本想唱一首别的,可惜又不会。
狗狗长大了,常常寻衅跟丫头吵架——
“丫头丫,”
“丫你妈!”
“卖豆渣,”
“卖你妈!”
“带不得钥匙当不得家!”
“当你妈! 呜呜呜……”
丫头吵不赢,就哭着鼻子去找狗狗娘告状。
狗狗娘啪啪打崽两板屁股,就要丫头莫跟狗狗玩了
丫头便不跟狗狗玩。又闲得无聊,就省下爹给的买糖粒粒的钱,去集市上买回来一对鸭崽。
小鸭崽金绒绒地很讨人爱,丫头便不寂寞了。
爹娘见那张蜡黄的三角脸上渐有了笑意,也才释去心头的忧愁。
每日天刚亮,丫头就提一只小罐,拎一把小锄,去河滩上挖蚯蚓。挖满一罐,才回家吃早饭。
两只鸭崽老远就迎出来,呷呷地欢叫。丫头也笑。
丫头端着碗一边扒饭,一边看鸭崽争食罐里的蚯蚓,像唆粉条。每回是胀得食袋坠地拖不动了,丫头才心满意足地将罐子提开。
两只鸭崽食量惊人。却总不见它们长大。
丫头并不在乎它们长不长大。
大约如同人们并不在乎丫头长不长大。
到了时候,两只鸭崽也开始换毛,变声。一只声音嘹亮;一只声音沙哑。爹说,声音哑的那只是公鸭;声音亮的那只是母鸭。丫头让娘把公鸭杀了,给爹下酒。
母鸭忧郁了好些天。
后来就早早晚晚地与丫头形影不离了。依然吃得下一大罐蚯蚓。依然老是长不大。
时候到了也会生蛋。一时比麻雀蛋小,一时比鹅蛋还大,多为软壳蛋,仅一层粉红的薄膜裹住,稍不小心就捡不起来。
这种蛋捡回家去也做菜吃。爹娘只是不许哥哥伸筷子,说是未讨媳妇的男人吃了会亵坏阳气的。
丫头偶尔伸伸筷子,爹娘说丫头是可以吃得的。于是试着咬一点点,心里有些作疑,趁爹娘不注意,又偷偷吐到桌子下。
母鸭极通人性。又绝不与别家鸭群为伍,终日伴随着丫头。丫头上街它也上街,丫头下河它也下河,丫头蹲茅厕它也依偎在脚边静静守候。情深意笃。惹得许多伢崽生出羡慕和嫉妒来。
母鸭活了好些年。生的蛋就是孵不出崽。
丫头也没有再养其它鸭崽与母鸭添伴。
母鸭后来连蛋也不生了。丫头依然每天给它挖一罐蚯蚓。再后来路也走不动了。丫头就把它抱在怀里,一起玩耍,一起睡觉。
哥哥娶媳妇那天,母鸭静悄悄地死了。在丫头怀里死的,死很久身子还是热的。
喝喜酒的客人很多。哥哥也不嫌那只母鸭瘦而老,喝令丫头道:
“把那只老鸭子送到厨房去,给桌上多凑一碗菜!”
丫头抱着鸭子,一动也不动。
“去!”
哥哥一拍桌子。
丫头眼皮也没眨,轻轻抚着温热的羽毛。
“啪!”
丫头脸上挨了重重一耳光。
没哭。只让眼泪哗哗地流。
新嫂嫂这时走过来,一边抚摸丫头的头发(毕竟已经成年,辫子也剪了),一边极温柔地说:
“唉,丫头。把它给我罢。”
丫头望她很久很久,终于依从了嫂嫂。
嫂嫂将鸭子抱往屋后的竹园里,在几棵尖瘦的新笋间掘一坯黄土,把老鸭掩埋了。
丫头掬了一捧土迟迟不肯撒下,看那老鸭如睡去一般, 嫂嫂也很怅然。
丫头从此不敢正眼看嫂嫂。见嫂嫂就莫名地脸红、心跳、手心出汗,一身的不自在。
嫂嫂有时也故意开玩笑:
“唉,丫头丫头,你到底是要一个丈夫呢还是要一个老婆?”
丫头一捂脸飞跑。
全家人便开心至极, 咯咯咯咯,前仰后摇。
丫头突然恨起爹娘来。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后的枯井边暗自饮泣。
有一天全家人吃过晚饭,嫂嫂去门前竹篙上收衣,急地一声尖叫:
“啊呀呀,哪个背时鬼!金不偷银不偷,偏偏把我的两件里衣里裤偷走了!偷那样埋汰的东西,也不怕倒八辈子霉!”
“呸!呸!”
哥哥和老父亲连连朝地上吐唾沫。反胃。
“唉唉,龟孙子吔!背时鬼吔!”
老母亲也不停地跺脚,诅咒。
丫头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离开屋的。桌上的半碗饭,留得冰冷冰冷。
嫂嫂说算了算了。夹点好菜,仍将半碗饭温在锅里。等不晓得为什么事出门去的丫头回来再吃。
可是丫头一直没有回来。
过了好些日子,爹娘都急白了头发,才有人慌慌张张来报信,说在河下游看到了丫头的尸体。泡得肿肿的。
一家人大惊失色,呼天喊地地哭着赶去。才明白丫头那天离家后就投了河。装敛入棺时,又发现嫂嫂失踪了的里衣里裤竟然被丫头紧绷绷地穿在身上。
哥哥一把撕下那几块贴身的红花细布,咒一声:“妈的×,猪狗都不如!”
老父老母顿足擂胸:
“造孽呀!造孽呀!”
遂疯了一般从丫头睡觉的枕头下,搜出镜子、梳子等等一大堆女人用物来,唏哩哗啦全都扔进了屋外枯井里。
嫂嫂失神地扶着门框,似在朝那片凄清的竹园凝眸,幽幽的暗绿中,不知何时添了几笔浅绿——那几棵瘦笋,竟也悄悄地连成新竹了。
而冥冥的苍天下,依然有一丝隐隐可闻的童谣随风呢喃:
“丫头丫,卖豆渣,戴不得钥匙当不得家……”
嫂嫂两眼发直,魂儿欲断。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