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猫
文丨远人
10
那首“反抒情”长诗进入了写作阶段。他有时写到深夜,有时写到凌晨。有时他写得兴奋不已,有时又写得沮丧万分。他不时陷入到大学时期的写作阶段,那是他写作的黄金时代啊。想想看,一个通宵十一首诗歌,那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如果这首三百行的长诗能够完成,“它将是我写作的一个里程碑。”李果告诉我。
但丁霞对李果的突然兴奋性写作显然准备不足。她需要在家里备课,按李果的说法,她还习惯了回家时就在桌上看见李果做好的饭菜。生活并不复杂,它就是每天的桌上有每天的饭菜。李果恢复他的诗人身份后,显然忘记了他的另一种身份。更要命的是,随着这首“反抒情”长诗的推进,李果的性冷淡有了进一步加强。“写写写,你怎么不和诗歌结婚?”丁霞显然不愿意去过“反抒情”的生活。但李果对“反抒情”着迷了,整整一个月,李果从书桌旁起身(时而深夜,时而凌晨),仍然脑袋发热地走向卧室打算睡觉的时候,丁霞已经在床上发出了鼾声。李果躺下去的时候,丁霞会侧过身,将背对着他。
“但我很久还睡不着,”李果后来告诉我,“诗句在我脑中碰来碰去。”
11
一天,丁霞因为学校开会,回来时比平常晚了将近两个小时。
李果正在伏案,但他手中的钢笔没有在纸上摆动。一个长句子的推敲。他那时又陷了进去。“小虎”蜷缩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墙角,小声地“喵喵”叫唤。李果因为一个长句子的漩涡围绕,没有让猫的叫声进入他费尽脑力的挣扎。
“你知道写作是怎么回事的,”他后来对我说,“在那个状态下,我什么都听不到,甚至丁霞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丁霞进门后就没说话。她换了鞋,在换鞋的时候很可能麻痹大意,没有将换下的皮鞋放在地上,而是让它从手中掉落,这就使地板发出了“嘭”的一声。李果仍在漩涡中挣扎。接着,又因为同样的原因(麻痹大意),丁霞在进厕所的时候,碰倒了里面水龙头下面的镔铁水桶。“嘭”声变成了“哐啷”。这一次,因为音质的变化,李果从漩涡中被拯救了出来。“小虎”在墙角,“喵”的一声大叫。
“你回来了?”李果扭过头,对着厕所的方向问。
“回来了!”丁霞的回答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杂音,“几点了?”她又问。
“我突然觉得她在生气,”李果对我说,“但我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对你写诗是不是执反对意见?”我问。我一直不愿意和某个女人结婚,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家庭生活与写作会在某一天爆发出烫伤皮肤的摩擦。
丁霞从厕所里出来,“几点了李果?”她又问。
一个壁钟就挂在墙上,但她非问不可。
李果这才意识到天已快黑了。他赶紧站起来,“你等等,”他说,“这就做饭去。”
“九点才吃饭?”我说,“你们随便到哪个饭店吃不就行了?”
“不不,”李果回答,“那太奢侈了。你知道,我们得攒钱。要是养成去饭店的习惯,靠两个人的工资哪够?”
丁霞在吃饭的时候还是不做声。李果几次想说,但都把想说的话和一口饭同时咽了下去,桌上的一碗西红柿蛋汤也给了他不少的帮助。他的思绪渐渐转移到桌上那首“反抒情”的长诗上面。一个多月了,那首诗还是没有完成。在那一刻,李果几乎从内心深处开始感觉那首长诗难以为继。他大学时的写作状态随着他的婚姻深入而逐渐衰退。这种感觉使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告诉丁霞,但丁霞已经长时间没问过他的写作了。
“小虎”蜷缩在它的餐碟面前,低着头用完它的食物。它吃完后没有动,冲桌旁的两个哑巴“喵喵”叫了几声。丁霞没有看它,李果也没有向它回头。猫走过来,在他们脚旁又叫了几声,发现没有回应,便一路小跑地拐到阳台上去了。
那天晚上,李果尝试补救。作为一个写作者,李果拥有一个无可置疑的长处,那就是不断地对自己进行反省,每次反省的结果都是使他发现自己的错误。他那晚采取的补救措施是与丁霞做爱。因为李果的性冷淡,几乎可以使丁霞停止服用每天的避孕药片。饭后他没去写诗,先去洗了个澡,领先丁霞整整一刻钟钻进了被窝。但当丁霞上床,与他主动配合的时候,李果意外地发现自己几乎不能勃起,后来当他终于与丁霞完成性交之后,丁霞还没来得及感受高潮的前奏,李果又不幸地出现了早泄。
丁霞果然开始停止服用避孕药。这是李果后来告诉我的,他们的避孕措施改成了由李果使用避孕套。我后来无意中发现,李果几乎要超过半个月以上才使用一只。
12
我在一个礼拜天下午到李果家。丁霞没有在家。临近期终考试,她给学生补课去了。
我去的时候李果在睡觉,睡眼惺忪地给我开门。他身上一点也透露不出曾经在大学时代不卸妆的飞扬神采。他开门给我第一眼的感觉就是他已经备受冷落。这种冷落与其说是丁霞给他的,还不如说是他自己给出的来得切实。
我当然不能说出我对他的感觉。作为和他同样的一个写作者,我能够理解创作力衰退(或者说平庸)所带来的痛苦。“好好写,你有写小说的天赋。”在我写出我的第一个小说之时,我没有忘记是李果给予的肯定。出于鼓励,他甚至暗示过希望能到我的某部小说中充当一次主角。他的这个愿望我一直没有替他实现。但他还是喜欢和我谈他的生活,从整体谈到细节,从细节谈到细节中的细节。我有时候怀疑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一个认真的听众,一个使他觉得安全的听众。这个听众只能是我,因为大学时期的朋友已随着毕业分散各地,只有我和他在同一个城市。我的优势还在于,我和丁霞也是老同学,都是原文学社长的老部下。
他的头发没梳,因为刚刚离开枕头;他的睡衣褶印不少,因为刚刚离开被窝。我想起这个人曾经一个通宵不睡,写出十一首诗歌,现在却换成把一个礼拜天的时间花在睡觉上,我不能不有些诧异,尤其几个月前,他还对我宣告了他一首三百行长诗的写作计划。
我想看看校文学社原社长的长诗。
“我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写它了,”校文学社原社长靠在沙发上,哈欠连连。这使我多少感到有些抱歉。在打出一个最长的哈欠后,校文学社原社长忽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三步两脚地奔到他的书桌旁。从这张书桌最下的一个抽屉里,他翻了翻,然后拿出了三页稿纸。
“你看,这就是那首诗,”他回到沙发上,把稿纸递给我。
我开始看这首诗歌。我发现我对诗歌的感觉已经迟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三页稿纸上布满了圈掉的墨迹,勾掉的行次,另外还有一些箭头,表明其中的第十行要调到第六行,而第九行又需要转换到第十五行,如此等等。我建议过他用电脑写作,但他表示还是喜欢纸笔的感觉,为了强调他的立场,他甚至连电脑也没有买。这个立场获得了丁霞的支持。
“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我一边看,他在旁边就开始不断地问。
这首诗没写完。按照他宣告的计划,我觉得完成的部分充其量也就三分之一。
“等你写完了我再好好读,”我说,把稿纸还给了他。
李果好像有些失望,把已经前倾的腰杆又靠到了沙发背上。
“我不知还能不能写完,”他说,过了一会,说出结束语,“我写得很累。你明不明白?”
这是否是承认自己的失败呢?我不敢妄加推测。但他靠在沙发背上的神态给我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的确疲惫,生活就是这样,在由无限的笑意、哭闹、吃饭、拉屎、恋爱、做爱、希望、痛苦所组成的高塔下面,躺着的就是疲惫。你只有躺在棺材里,获得彻底休息权利的时候,才不会觉得疲惫。在那时候,才没人来打搅你,即使地球爆炸了,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小虎呢?”我想换个话题,问。而且坐了这么久,我一直都没听到它的叫声。
“噢,”李果好像才想起家里还有一只猫一样。他又从沙发背上挺直腰杆,对着阳台的方向“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他动嘴唇的神态和丁霞几乎一模一样。
小虎没有应声出来。李果踏着拖鞋到阳台上打了趟来回。
“这家伙睡了。”李果说,又靠到了沙发上。
(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于《大家》)
责编:吴名慧
来源:远人的诗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