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隐蔽战线的湘人丨刘梅生:为革命失去不满3岁的女儿

新湖南 • 湖湘名人

2018-06-07 10:58:34

姚家圫的“刘猛子” ，救过毛泽东的弟媳彭德怀的夫人

银盆岭的“刘梅爹”，为了革命失去不满三岁的女儿

——关于刘梅生的故事

（刘梅生<前排左一>与同事合影。）

（刘梅生）

（红三军团攻克长沙后，长沙民众举行庆祝大会。）

作者丨迭戈

画外音

刘梅生。

一个陌生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和刘梅生的孙子刘峥嵘一次偶尔的交谈，这个名字以及背后的故事，恐怕再也无人知晓。

现在我们知道，有确凿的材料证明，刘梅生是由王首道介绍入党、长沙城里最早的地下党员之一，并掩护、营救过毛泽东的“四嫂”——毛泽民原配夫人王淑兰，以及彭德怀原配夫人刘坤模。此前，刘梅生这个名字，不见于任何书籍典章，只是流传于长沙姚家圫的“刘猛子”、银盆岭的“刘梅爹”。

关于小人物刘梅生的书写，有一种微历史的特别意义。刘梅生是无数中共基层地下工作者的代表。他们很多是文盲，没什么文化，在党的秘密情报战线上，他们所做的事情大多琐碎而日常。但正如热播电视剧《潜伏》、《借枪》的编剧龙一所说，为什么要塑造熊阔海这样一个每天为孩子的学费发愁的落拓间谍？因为他发现一个历史的真相，正是大多数普通地下工作者的琐碎与家常，成就了最后的胜利。今天我们知道，那些微小点滴里的一个真实细节是，在艰苦的秘密战争岁月里，有个叫刘梅生的普通长沙地下党员，不得不将三岁的女儿放在大树下，转身离开，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在“记忆”关于中共地下战线风云的追索中，刘梅生的突然浮现，令我们激动。但在拂去岁月的尘埃之后慢慢呈现的刘梅生面前，我们惟有静默。刘梅生的可贵，不仅仅在于他的故事折射了为这座城市秘密战斗的人们所经历的岁月，更在于胜利之后，他从不将他的功劳视做谋生的资本，却甘于做一个平凡的人。没有什么比得上“毛九爹”每年都要到他家中住上一个星期这个举动带给他的满足与温情。这是经历过患难的人们彼此之间建立起来的一种意味深长的朴素情谊。而刘梅生为这个新生国家所贡献的，是将自己的独生儿子送上了朝鲜战场。

他有可能扬名立万，却一辈子默默无闻。他也可以求荣争贵，却自甘平淡而恬然。 “记忆”谨向无数曾为这座城市战斗过、但我们尚未知晓姓名的刘梅生们，致敬。

［壹］

痛打差狗子，“刘猛子”毅然加入地下党

刘梅生(1899-1981)出生在湖南长沙县姚家圫一个贫农家庭。他从小爱打抱不平，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外号“刘猛子”。

姚家圫水高田低，常遭受水灾。1926年，他家租种的农田再次被水淹没，无法交租。地主要差狗子催债，还动手砸烂他家的东西。刘猛子一怒之下，把差狗子狠狠教训了一顿。他父亲怕地主报复，要他逃到外面躲起来。

他的事很快被共产党员孔福生、陈海禄得知。他们告诉刘梅生，他打了差狗子落不得屋，要设法找个靠山才行，并告诉他可以找共产党。当时长沙县已有共产党在活动，刘梅生也听到不少传言，听了孔福生的话，他连忙问“你们可以帮忙不？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孔福生心里有了底，说“不急咯，过两天我找你”。

过了两天，孔福生果然通知刘梅生晚上去山鹰潭的徐家。在一间空房子里，他见到孔福生、陈海禄和一个陌生人，孔福生介绍说：“我们都是共产党，这个人就是王首道，我们的负责人，今天介绍你参加共产党，我与陈海禄是你的证明人”。王首道对他笑了笑说道：“加入共产党组织，就必须无条件服从党的指挥，你愿意不？”刘猛子急忙说：“为了穷人出头，我死都不怕”。王首道在纸上写了“中国共产党”几个字，贴在墙上，叫刘梅生向“中国共产党”行三鞠躬，由孔福生宣读誓词，刘梅生跟着念：“党的根本，遵守纪律，严守机密，牺牲个人，永不叛党，倘若叛党，请求枪决。”

［贰］

冒险劫狱，成功营救毛泽东的弟媳妇

此后，刘梅生主要负责割电线、破坏交通、张贴标语、收集情报等工作。1930年7月，彭德怀率红三军团攻打长沙前夕，孔福生得知毛泽东的大弟弟毛泽民的夫人王淑兰，因1929年被叛徒出卖被捕关在国民党“井湾子陆军监狱”，组织了十个可靠的人准备劫狱。

据解清泉(文革前曾任湘阴县副县长)回忆，参加这个活动的人有孔福生、解清泉、刘梅生、陈六爹等10人，一共搞了五条枪。他们趁攻城混乱之机，将王淑兰以及亲生女儿毛远志、女共产党员罗醒和她的儿子华初(后过继给王淑兰，改名毛华初)等人救出监狱。随后，上级将掩护王淑兰的任务交给了刘梅生。

刘梅生先找到楚玉成家，用稻草铺在地上，让她们度过一夜，怕不安全，第二天晚上又带着她们转移。当时姚家圫到处是河流，刘梅生用扮禾桶当船，把她们送到陈二獒家，不久转至麻坛岺邓元满家，从此，王淑兰化名“邓家姑妈”，暂时安顿下来。

早在1928年7月，彭德怀在平江起义时，彭德怀原配夫人刘坤模受到通缉，逃往宁乡、长沙等地躲避，改名叫“周秀英”，刘梅生等人也曾帮助她化险为夷。

［叁］

组织赤卫队，与毛泽东商议攻打长沙作战方案

为配合红军攻打长沙城，长沙周边农村组织了一支400多人的农民赤卫队，担任长沙县明道镇十八个乡党支部秘书的刘梅生与陈海禄作为代表与红军联系，将长沙的敌军布防情况汇报给彭德怀。

刘梅生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在高桥的浮桥边上，看见了毛主席。毛主席很清瘦，穿着长马靴，手提一支驳壳枪，见到刘梅生一行后，连忙问道：“你们是明道镇的地方党吧？”确认后，便要他们到梨镇白云庵开会，商议攻打长沙的作战方案。刘梅生参加先遣部队，投入了这次战斗。长沙被攻克后，何健、何应钦等不甘心，向长沙发起进攻，红军部队从长沙撤离。刘梅生所在的农民赤卫队被编入红五军第一纵队第三大队，刘梅生任小队长，随红军经浏阳到达江西龙岗。

在龙岗，党组织决定派孔福生、刘梅生等人回长沙县梨镇重新组织队伍。他们一行四人再次来到白区长沙，见竹筒港、石灰嘴一带到处都是反动派，盘查很严，于是决定各自行动，文件由刘梅生携带，约定半夜在泉塘子山上会合，以学猫叫为号。刘梅生见有人推着用竹子做的土车子送人，于是雇了一辆车子，将文件塞入竹子眼里，逃过检查。半夜他们都到达了指定地点，前往姚家圫找交通站的林兴。林兴的妻子告诉他们“林兴下落不明，敌人刚从这里出去，这里不安全，你们先到后山躲起来，我做饭送给你们吃”。谁知敌人离去不远，发现林家做饭的炊烟，又返回林家查看究竟，立即发现问题，将后山包围起来了。四人急忙分头逃离。

（毛泽东1959年回韶山与毛泽连<前排右一>一家及乡亲们合影。）

（1923年彭德怀在湖南省陆军军官讲武堂。）

［肆］

遭国民党追杀，忍痛丢下三岁女儿

1931年，刘梅生与党组织失去联系，敌人到处张挂孔福生与刘梅生的画像，悬赏300块大洋缉拿。刘梅生全靠赤卫队家属与当地农民帮助，在姚家圫东庄一带东躲西藏。1932年，刘梅生从他住在花轿的七妹那里得知，他爱人带着儿子逃亡在外，不知去向；几个兄弟也不敢落屋，只留下三岁的女儿由七妹抚养。为逃避“铲共义勇军”的追捕，刘梅生在七妹家的屋后挖了一个洞，用柴草搭了一个棚架遮住，人只能爬进去躺着，不能坐，就这样熬了三个月。

一天，七妹夫进城卖菜听人议论，有人举报有两个共产党头头躲在花轿，七妹夫连菜担子也不要了，连忙回来告诉刘梅生。刘梅生想到敌人肯定会斩草除根，小孩子放在这里也不安全，还会连累七妹，决定带着女儿流亡。后来，在国民党的追杀中，他担心自己被捕会连累孩子，只好忍痛将不满三岁的女儿放在花轿大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让路过的好心人收养。刘梅生一步三回头，望着女儿熟睡的脸，对天发誓：我一定要找到党，一定要让穷人过上好日子。

［伍］

化名“杨开清”，在银盆岭卖小菜掩护王淑兰

刘梅生凭着妹夫给的路条，化名“杨开清”，前往长沙城。他在穷兄弟王楚善家住了半个月，得到一个消息，党的交通员林兴在宁乡。于是刘梅生便打算去找林兴。因为身无分文，他先来到岳麓山下第一纱厂工作的大姐家。大姐看见他，劝他脱离共产党。刘梅生说，“我看准了这条路，就不会回头了”。大姐给了他十元钱并告诉他，去宁乡要顺着电线杆子走。结果刘梅生迷了路，突然见前方有个人很面熟，定睛一看，正是毛泽民的夫人王淑兰。原来，王淑兰因形势紧张，转移到了孙家坡。刘梅生在当地留了下来，在银盆岭以卖小菜为生，实际掩护王淑兰。不久他与王首道、孔福生取得联系，在银盆岭建立了党的地下交通站。三年后，长沙地下党与延安取得联系，刘梅生亲自划船将王淑兰送出长沙城。

此后，刘梅生一直跟着孔福生从事地下工作。抗战胜利后，银盆岭小学毁于战火，刘梅生又发动地方兴办小学。解放后，刘梅生担任了长沙市河西区岳北、岳云、岳华三乡党支部委员兼岳北乡副乡长。工作期间，刘梅生没有向组织要过一分钱，所有的收入都用于党的事业。1956年党组织安排他去长沙市供销社工作，才开始领取工资，享受一般干部待遇。

刘梅生常说，“我没文化，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干部大了，我也当不了。现在没人欺负我们，我就很满意了。”

资料来源： 1963年6月21日由王淑兰口述、陈炳文记录的档案(注：原件保存于长沙市社会保险工作局档案管理科)；由刘梅生之孙刘峥嵘保存、提供的毛泽连证词及刘梅生口述、朱耕南记录的资料等。

口述

口述者：刘峥嵘，刘梅生的孙子，43岁。现居长沙银盆岭，湖南省电信公司职工。

时间：2011年3月11日

女儿是他心里最大的痛

（刘峥嵘记者傅聪摄）

参军前，爹爹(爷爷)给爸爸找了一位姑娘订了婚

在我的记忆里，爹爹总是佝偻着背端坐在木椅上，每天叭上几口旱烟。见他“如痴如醉”的样子，我曾忍不住偷偷地抽上一口，把我搞醉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动他的烟斗。我是家里的独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爹爹对我特别偏爱，常会偷偷塞给我两毛钱。那时家里穷，两毛钱就不得了。

爹爹很少跟我讲他的革命经历，我所知道的故事，大多是从爸爸或舅舅那里得知的。听说，爸爸当时成为抗美援朝的第一批志愿军，也是爹爹的“强硬政策”促成的。爹爹当时管理征兵工作，年轻人都不愿意去。爸爸是家里的独苗，本来不在参军范围。爹爹到处做发动工作，别人就问，“你要我崽去当兵，你自己的崽为什么不去？”我爸爸那时已在左家垅派出所上班，爹爹二话没说就给爸爸报了名。参军前，爹爹做主给爸爸找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姑娘订了婚，也就是我妈妈。直到爸爸回来后，才与我妈妈正式成婚。

女儿没找到，是爹爹心里最大的伤痛

“文革”时期，爹爹被所在单位批斗得厉害。他干了一辈子革命，不怕流血不怕牺牲，却受不了别人的诬蔑。他找了一位小学老师，口述记录下曾经为革命出生入死的经历，带着资料，只身一人去了北京。还没等爹爹回到长沙，省市组织部已出面平息了这次事件。爹爹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回来了。此后，爹爹再也没有受过批斗。

凭爹爹以前的关系，家里要有什么困难，他都能解决，但爹爹从不让我们去找那些老领导。在他看来，自己没文化，也没当官，尽量不要麻烦他们。爹爹遗憾的是，当年因遭国民党追杀，父母亲和兄弟姐妹受到牵连，死的死，散的散，没有尽孝道不说，甚至不知道父母亲葬在何处。解放后，爹爹让爸爸去找当年放在大树下不满三岁的女儿，也曾通过组织出面寻找，但找了几个都不是，最终只能放弃。这是爹爹心里最大的伤痛。

“没想到，我曾祖父是这么厉害的人咯！”

当年在银盆岭那一带，我爹爹是最老的革命工作者，也是有名的“刘梅爹”。上小学时，在去学校的路上，经常有陌生人对我指点，“这就是刘梅爹的孙子咧！”我听了，心里特带劲。

因王淑兰的关系，爹爹在世时，毛泽东的表弟毛泽连(那时我们家姐弟叫他毛九爹)每年中秋前后，都到我们家来和爹爹住上一个星期。因为毛九爹的到来，在很多人羡慕的眼光下，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那时，我和姐姐每年都盼望毛九爹早一点来，多来几次，我们就可以吃到又香又甜的大苹果。

爹爹已去世整整三十年，但我经常跟在湖大附中读书的儿子讲爹爹的革命事迹，喜欢看谍战剧的儿子也愿意听。末了，儿子总会很神气地作总结，“没想到，我曾祖父是这么厉害的人咯！”■整理/刘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