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九章
作者丨陈惠芳
(图片来自网络)
盘王节
永明!江永!
江永!永明!
历史的名词,被千年的太阳熏烤,被千年的风雨浇注,成为金牌。
无数的脐带,盘根错节。延伸,又重返。
细细的雨停了。云雾来不及散开,便被一层更薄的光线渲染成丝绸。
这不是盘王节。我们走向盘王,走向瑶族始祖。听不见的心跳,比节日的鼓点更激越。
香火缭绕。传统的温暖,早已播散。
我们像香柚一样,瓜分了冬天。一瓣一瓣,一枚一枚,坦然地佩戴,游走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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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家峒
我拿了一根毛笔,趁着消停的雨势,在松树上点了点蓝墨水,又在灯笼花上点了点红墨水。
然后,大言不惭地在海德格尔的名言“人诗意地栖居”之后,签批了两个字“同意”。
我不担心什么。我有靠山,我的靠山是千家峒。我有背景,我的背景是上峒与下峒。
瑶胞们早就是诗人了。让群山高调一点,让生活低调一点。高高低低的韵味,积蓄了上千年。
我肯定会逼近、平视那些苦乐的细节。
今天,我只想将镜头拉远一点,以鸟瞰与眺望的方式,感悟沧桑与生机。
城市的蜗居,被我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点。
无限放大的千家峒,睁开了一千双深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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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女书
左手拿一本《说文解字》,右手拿一册《咬文嚼字》。
在上江圩的妇女面前,我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盲。
潇水专用了一段清爽,然后交给湘江。
她们专用了一批文字,然后交给吟唱。
女书凸显长菱形,是无与伦比的几何。
我很文盲地走。
我认识长脚蚊子,认识这些小小的吸血鬼,却不认识这些饱含了血泪的长脚蚊字。
我认识蚂蚁,认识这些忍辱负重的搬运工,却不认识这些承载了苦情的蚂蚁字。
点、竖、斜、弧。风雨也是这样的笔画吗?
如果她们是绣花女,针孔一定很大,能流出辛酸与快乐。
如果她们是刀斧手,刀斧一定很小,能镂刻日月与星辰。
沉默的时候,女书在荡漾。
荡漾的时候,女书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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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香柚
香柚。香芋。香姜。香米。香菇。
这是江永五条香喷喷的河流,是江永独特的五指山。
香飘一万里,一千里,一百里。
感觉,嗅觉,缩短到一里,缩短到零距离。
闻香而来。我选择了香柚。
香芋公主有了。那个,这个,都是。
香姜小子有了。这个,那个,都是。
香米大使有了。那个,这个,都是。
香菇仙女有了。这个,那个,都是。
还是给我留一席。让我不劳而获。
不是你推倒了我,是我痴迷于香,顺势倒下。
不是你圈养了我,是我奔跑于野,就地歇息。
粗石江,将这么粗的香柚挂在树上,弄得河床没有了枕头,河水彻夜失眠。
如果有一颗香柚,自动挣脱了牵挂,打中我的脑袋。
如果有一颗香柚,自动爆裂了香甜,流进我的嘴唇。
我应该自告奋勇地站在那棵树上,终结成熟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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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祠壁画
那条水龙飞走的时候,批发了几吨鳞甲。
一些鳞甲落在兰溪,飞溅到墙壁上,成了水墨画。
一些鳞甲落在勾蓝瑶寨,弹到墙壁上,成了工笔画。
明清,朝代更迭。朝廷的脸皮与民间的脸皮,一起斑驳,一起脱落。
我轻轻地捧着时间的粉末。
曾被填充的框架,最终又还原成框架。曾经丰富的表情,也是一片空白。
这些横七竖八的条木,这些崩塌的墙体,这些凌空的枝条,与时晴时雨的天空,构思并完成了异样的画卷。
我担心那些色块和线条会掉下来,几秒钟就让我成为独一无二而身心俱疲的画家。
风调雨顺,还在祈祷。所有的美好愿望,还在途中。
如果那条水龙飞来,我希望下一场毛毛雨,替代我准备湿润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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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桩屋
等不及农历五月十三,等不及勾蓝瑶的洗泥节,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
雨后的瑶寨,留了一点泥巴给我,让我感觉大地的体温。
睡上下铺的兄弟,到很远很深的地方走亲戚去了。
曾经的一前一后,曾经的吆喝。
曾经的一上一下,曾经的鼾声。
都空了。
我也曾睡过牛栏屋、猪栏屋。那些柔软的稻草,包裹我的童年,传递凌乱的温暖。
我抚摸着墙砖,像抚摸农夫的肋骨与耕牛的背脊。手心出汗。
山峦起伏,像牛,也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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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蓝瑶寨
千年瑶都,和谐了一千年。我即便活一百年,也不及十分之一。
和谐,让我铭记了谐音。可口可乐的谐音,让我如此沉醉。
勾是勾蓝瑶的勾,也是山沟的沟。蓝是勾蓝瑶的蓝,也是兰溪的兰。
念一声“勾蓝瑶”,就唱出了“勾蓝谣”。千年民谣,穿越野蛮的洪武,落地生根。
唱一声“勾蓝谣”,扶灵瑶、清溪瑶、古调瑶,和鸣四起。四大民瑶就是四大民谣。
洗泥节洗了泥,质朴犹在。
沟深水清,勾住了深蓝。“勾郎配”,连雄性的风也当了上门女婿。
四百六十年的古树站了四百六十年,还不腰疼。
那位九十岁的老人,背负柴火一步一步走向终点。
勾蓝瑶,勾蓝谣。千年瑶歌,唱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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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陂亭
我比谢沐河厉害。
我走了两个来回,谢沐河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唯一不满意的是,月陂亭不等等我,就倒塌了。
如果外面下着雨,月陂亭正好缩小成仅容纳一个人的伞。
如果谢沐县的县太爷,晃悠悠坐着轿子,轿顶正好漏雨。
那么,我与他比赛同题诗,五分钟内写一首五行诗。
赢者入亭,输者离亭。
宋元明清。忠孝廉节。
月陂亭没了,摩崖石刻熬过了风化与侵蚀。
一个老人不会被皱纹所埋藏。一堵石壁也是。
摩崖石刻,是文化了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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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甘棠
上甘棠。海棠果,甜甜的野苹果。
我品了两次,每次两个小时。周氏家族,已品了一千两百余年。
谢水是雄水,沐水是雌水。上嘴唇与下嘴唇,合成了谢沐河这张大嘴巴。
汉唐隋,七百年的谢沐县治谢幕了,只留下了门庭前两座坚硬的青光。
从南槽门到北槽门,沿河的风光让河水自己去浏览。
我选择曲折、狭长的小巷,逼近难以品尝的酸甜苦辣。
那些孤单的老人,那些弯曲的投影,那些灰暗的蜗居,那些坚忍的神情,隐藏在时间的深处。
上甘棠很甜,再品品,也有些苦涩。
横陈在谢沐河上的青石板,清幽得像一根擦拭剃刀的带子。
据说,每一次掉下一块石头,就会出一位高官。
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如果硬要掉下块垒,弄出沉闷的声音,我愿意跳下,成为一介平民。
2016年12月23日至24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