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乡行踪
作者丨陈惠芳
(图片来自网络)
罗家冲遗址
三年前,大园塘、小园塘、草塘的眼睛依次睁开,青山桥亮了。
水塘清淤,清出了四千五百年沉寂的文明。
我仿佛看见回廊式建筑,正在塘底隆起。我仿佛听见石器加工场,正在摊派工匠。
那些柱洞,像一枚枚竖起的手电筒,反射着远古的光阴。
我想找一名土著攀谈。
看看他的老茧,是不是像那些消失了的红丘陵?
看看他的掌心,是不是隐藏了纵横交错的河流?
四羊方尊在叫我。我要赶紧加工一个石器送过去。
不然,那些犀利的羊角会顶住我的半山腰,让我不站着也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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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湘公路纪念塔
龙田。苍天在上。飞龙在天。
那些长眠的筑路工,在黑暗中,继续寻找光明的通道。
我一脚踏了两县,会不会踩痛五十余年前的伤痕?
历史的交接处,也叫夹缝。夹缝中的雨滴,也叫泪水。
这就是一条凝固在大山里的河流。从湘潭韶山蜿蜒而来,流向了安化柘溪。
塔尖上的那顶草帽,看上去像花环,也像救生圈。
碑体阴刻的名字,每一枚都是谷粒和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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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屋场
巷子口开了一朵最大的兰花。
这朵兰花姓张,这朵兰花开了一百三十年。
一文一武的张浚、张栻父子睡在官山,闻着兰花香,醒了一个上午,接着又睡了。
千年的梦,好沉,也好香。
祖先去,祖先在。张栻后裔此起彼伏。
白墙黛瓦。依山傍水。
站在四合院内,登上回廊,举目远眺。我异想天开:百年老屋能不能姓一个小时陈?
从屏壶山到岳麓山并不远。书香和鸣了兰香。
从马头墙到马头墙并不近。那需要一辈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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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氏祠堂
沩山。沩水。楚沩大地,所有的人都发源于此。
光绪走了,皇帝走了。平民百姓生生不息。高高低低的风景中,这里高出一头。
我聚焦的是那个戏楼。同和班呢?福麟班呢?人去楼空,余音绕梁。
独角戏也罢。对手戏也罢。生、旦、净、丑,唱、做、念、打。脸谱最终归于落叶。
我打着手势,向远方发出深情的哑语。种种唱腔消失,我找到了久违的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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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印寺
每一次,我如一道光影,划过沩山。不著一丝痕迹。
密传心印,一花五叶。灵祐禅师开法,沩仰宗从唐朝流到今天。
唐宣宗御笔亲书“密印禅寺”门额,皇帝表现不错。
表现不错的,还有宰相裴休。他终于站在千年银杏下等我。上一次,他爬沩山去了,忘了与我写同题诗。
毛泽东留宿的地方,我只能看看。如果有机会一道云游,那也是百年之后。
芸芸众生如蚁。苍狗白云。
千手观音俯瞰人间,头顶上有一片很大的空。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悟。
所有的神仙、凡人都叫“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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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大屋
静默。鸡不鸣,犬不吠。
整个村落,像一个酸菜坛子。那些筷子哪里去了?
田野已经收割,剃了一个板寸头。
我先逼近土墙,看看小洞还有没有小蜜蜂出入。这是童年的痕迹。那些装小蜜蜂的瓶子早就丢了。
流沙河就在隔壁。废弃的家具、农具与灶台,像我小时候的作业本。
朱元璋杀红了眼。从衡阳逃难而来的王氏土著,封存了一个世外桃源。
炊烟稀了,忧思浓了。
三三两两的村民,点缀着荒芜。
或许荒芜就是纯净。只是,我生怕瓦片掉落,砸痛我三更半夜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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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子洞
蜂子在山体上打的洞很大。那是马蜂。
蜂子在土墙上打的洞很小。那是蜜蜂。
蜂子洞,就是沩山一个最神秘的洞。
象棋的布局,叫仙人指路。
我的布局,叫仙人掌指路。
上升,直指那栋冬暖夏凉的土砖房。
那根乌黑发亮的梭筒钩在等着我,沸腾的烧水壶冒出了比我更多的诗歌。
蜜蜂洞很小。所以,我必须省略很多粗大的情节,注视细节。
朝天椒只是朝天,并不很长、很大。
冬瓜、南瓜、白瓜并不要靠山,自个儿熬出头来。
风雨无名无姓,没有节制。那件蓑衣,却写了浓缩的姓名。
质朴的村民如同沃土,让我手心的石子都能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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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公桥
沩、乌、楚、靳,很软。青铜器很硬。
软硬兼施的宁乡,有了别一样的风骨。
爬山涉水,应该有了新的注脚。爬得了沩山,涉得了四水吗?
便有了这些硬朗的身板,便有了因桥得名的处所。
毛公桥姓毛吗?毛公桥姓巷,巷子口的巷。流沙河猪多,巷子口桥多。
毛公桥太重。我要它侧睡一下,打几声鼾都不可能。
我只能上上下下、远远近近,看看它不变的睡姿。
毛公桥很聪明,才华横溢。它不喜欢平铺直叙。拱桥、平桥融为一体,简直就是一首散文诗。
毛公桥很牛逼,得天独厚。它坐拥沩水的源头,像微信一样分享“丫”的支流。
百年古桥睡了一百年。我坐在它的身上,让减了肥的沩水流过。
对不起。我更牛逼。我挥挥手,比毛公桥的岁数还大了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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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铎铺粮站
这是一粒饱满的谷子,谁也啃不动。
很多的瘪谷子,很多的人和事,都被风车吹走了。
它看上去像龟壳,又像盔甲。
所有农具,都经历了风雨。沉闷的扮桶和吱呀呀的水车,交响在田野之上……
我也曾弓着背,挪动在划了格子的田里。炙热的太阳与滚烫的水,煎熬着我的童年。
交公粮的农夫,络绎不绝。饥馑的岁月,慢得像蜗牛。
粮食!粮食!粮食!
稻草人守望着空旷。草垛沿着尘土飞扬的公路,一线摆开。
这粒凝固的谷子,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只是,被卷土重来的大风拍击、大雨淋涮的时候,它也会喊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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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小镇
香山真香。闻着香,我就来了。
我很想在夏铎铺开几个铺子。
开个铁铺,锻打古体诗、自由诗。
开个绸缎铺,抖一抖青丝与白发。
开个当铺,典当一点剩余的灵感。
开个客栈,迎接匆匆忙忙的过客与夜色。
开个酒楼,把陈年的往事拿出来品一品。
开个面馆,夹起一些曲曲折折的道路。
开个茶馆,看看一些人物的沉浮。
夏铎铺在东。紫气东来。毛泽东两次来到香山冲。北京也有一个香山,还有香山红叶。
香!香喷喷的山水!香山庵、香山湖、石龙关古道……
我把足迹暂时寄存成句号。明天,我要拉成省略号。
香山有风情,香山有故事。我不是主角,就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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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山古围墙
龙飞凤舞,是字。龙凤呈祥,是福。
龙凤山就在那边。风很大,我看见了飘飞的羽毛。
围墙吹不动。
清朝的那位庄园主,在外面晒太阳。晒着晒着,就一贫如洗了。
炮楼睁着眼,彻夜不眠。防匪防盗,防不住世道。
斑驳的光阴,停留,又滑落了下来。我只接住了一点点。指缝间,漏掉了昨天。
墙内墙外,充满了盲点。温馨的问候,不在服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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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角风景
宁乡,安宁之乡。归巢,乡愁落脚。
山峰与我的手掌,一道挡住了喧嚣。
花开了很久。不为谁,只为自己。花谢的时候,也没有悲伤。
自娱自乐的狗,一黑一黄。如此亲昵山外的来客,是不是将乡音当成了风俗?
城市正组装着蜗居和浓度。
我把身心分解到了这里。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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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堂
这到底是不是靳尚的受封之地?
这到底是不是楚大夫的庄园?
我已经问过两遍。第三遍就交给苍天。
反正,靳江河早就命名了。反正,靳尚有了一条自己的河。
反正,河水是清是浊,流了千万年。反正,花明楼的花明了又暗了,暗了又明了。
自西向东,这条古称为“ 瓦官水口 ”靳江河,就这么流了,流到长沙就注入了湘江。
庄园的眼,这么大。靳尚望了望楚国的天空,又望了望年轻的屈原,也叹了一口气。
靳尚死不瞑目。佞臣乎?忠臣乎?
我不愿进入那些古籍,更不愿进入后人的种种拼接与猜测。先屈原而逝的靳尚,岂能死后陷害屈原?汨罗江的石头是不是也要为靳尚准备一块?
罢了!休了!
楚国的天空流传到今天,也有云,也有雾,也有风,也有雨。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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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塘大屋
从岳麓山到花明楼,从花明楼到岳麓山,来来回回。
一腔热血凝固了70年,成了火把节。
上下五千年,从来不缺英雄与懦夫。
壮美的历史,靠什么照明?靠英雄的血!
毛塘大屋只剩下一堵墙了。青色的藤蔓,将古老的墙体描成了一幅冷峻的版画。
我轻轻地呼唤齐学启将军的名字。刹那间,鸡冠花更红了。像燃烧的血。
那支远征军,还在血与火中行进,仿佛一队驼峰。
和平的阳光洒下来。我们必须微笑,才能对得起苦难。
起伏的时间,无处不在。登了花明楼,又攀岳麓山。
2016年9月30至10月2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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