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素描

作者丨陈惠芳

（图片来自网络。摄影 老姚）

黑陶匠

盆窑村，又黑又亮

千年的黑陶，千年的贡品

不再上行

古窑炉一个一个坍塌

像闭合的眼睛

·

老土，不肯解散的凝重

被召唤

摔泥，沉闷的声音

仿佛从深井里传来

揉泥，将一代一代的指纹

在泥胚上接力

·

带着花饰，泥盆敞开

带着花饰，泥缸站起

像从泥土里拱出来的汉子

赤膊上阵

叫板了颓废的时辰

·

熄灭的火

留下的灰烬是黑

燃烧的黑

留下的灰烬是光

2017年12月12日

月嫂

进城去，带人家的孩子去

进城去，尝堵车的滋味去

屋背后的青山背不动

带走了一点点黛绿

屋前面的溪水担不动

装满了一点点清亮

·

诗和远方

山里人不知道这么多浪漫

鸟飞得太久了

眼望得太远了

羽毛与眼泪都会掉下来

像山野无法防备的雨

·

荒芜的故乡，身价下跌

这些刚刚见了世面的女人

身价可以上涨一点

城市，衣不遮体的天空

批发着数不清的燥热

与雾霾

·

曾经的小保姆，出嫁了

曾经的出租屋，拆迁了

脚手架散落一地

像一群鱼骨

那些呼啸而上的楼房

是居所，也是驿站

2017年12月13日

快递员

孔夫子站在河边上感叹

时间是流水

但那时，时间流得很慢

孔夫子老了很久

才发现真的老了

才愿意跟着时间流走

·

如今，时间又快又急

每一天像旋涡，打个转

就不见了

我一直回想往事

那些慢吞吞的光景

那些一年到头的饥馑

怎么能忍受自己沉重的步履

·

天空的快递，不光是闪电

一道手势，有力地辟下

大雨滂沱

往日的邮差，改变了身份

驿道被拓宽

·

五花八门的短信中

有一条提示，快递到了

摸一摸，不薄也不厚

封口也结实

撕开，是一本印刷精良的杂志

不是一份潦草的家书

仿佛，所有的家书

都在20年前写完

2017年12月15日

拾花工

新疆，下雪了

秋天，下雪了

新疆的秋天，下雪了

越下越白，越下越厚

民工进疆，拾雪

·

一百万候鸟西征

栖息在棉花地

一种白，被采摘

也将被纺织

另一种白

·

天空上的棉花

吹得一点不剩

那架没有掩护的飞机

像一件纯棉衬衫

飘过

·

小时候不懂的隐忍

长大后，懂了

青绿色的棉桃，举着小拳头

不肯松手

原来，是要捂热

手心的寒冷

2017年12月16日

书童

晚清终于清算了

那个跟班的书童也跟丢了

落第的秀才，坐在门坎之上

磨得发亮的石墩

照见一只迷路的萤火虫

·

隋朝开科取士

短命的王朝却挖通了大运河

大户人家和寒门学子

都在这条河流之上

进京赶考，胸有波澜

落水的是失意者

升帆的是状元郎

·

书童伴读了阴晴寒暑

之乎也者，亦识得半个孔大人

揽了丫鬟的活

就是仆人的命

·

光宗耀祖的事

并不那么好干

一不留神，就弄了个门庭冷落

一介书生，一介平民

也就是一墙之隔

墙角处，书童吟唱了

一曲枯荣

2017年12月19日

乞丐

钟鼎文中的那个乞字

抠了很久，抠不下

甲骨文中的那个丐字

掏了很久，掏不出

一直等到汉朝

瓜熟蒂落，组合成一个词眼

乞讨数千年，施舍数千年

强豪与乞丐都在

·

庭院之内，妻妾成群

庭院之外，乞丐成群

踏着诗词歌赋

官靴、木屐、草鞋都成了落叶

那些流浪在村落、匍匐在街头的乞丐

已分不清真假

·

只知道

伸向天空的枯枝

一些发了新芽

一些被风折断

只知道

繁花似锦，风雨如磐

平淡就是平安

·

仿佛，几十年前的柴门

又被推开

一张菜色的脸

一双干瘦的手

朝向我

我只有灶膛里的煨红薯

只有一点点

慢慢变冷的余温

2017年12月22日

拾荒人

候车的人

一站一站地，走了

这个背塑料袋的人

也一站一站地，走着

那些垃圾桶，就是他的车站

·

这个城市

每天都在制造垃圾

每天都在互掷光阴

他像收发室的师傅

每天都在分拣

生活的残留

·

光鲜的另一面是破烂

破烂的另一面是光鲜

擦肩而过的景象

尾随而来

·

我远远地看着

他把一本一本旧书

装进塑料袋

那些久经不衰的文字

会不会一粒一粒剥离

沉积在袋底

像一堆炒熟的豆子

需要新的牙口

2017年12月23日

店小二

换了一个朝代

也不会换一个活法

换了一个称呼

也不会换一种状态

·

逆流而上

喊一声酒保，没人应

喊一声小二，没人应

喊一声侍应，没人应

只有几枚生锈的铜板

从桌面滚落到地上

叮当作响

·

那些驿站，那些茶馆

那些酒肆，那些旅店

那些缀于竿端、悬于门前的布招

那些写着酒字、茶字的幌子

恍如隔世，却在眼前

·

霓虹灯将城市的地平线

拉到了头顶

来了，楼上请

坐镇的还是老板

记账的还是先生

跑堂的还是平民

2017年12月24日

树皮匠

白桦成林，浩浩荡荡

我要像鄂伦春人一样

将树皮剥下来

用铅笔写字

写一写莽原的诗句

然后，张挂诗意的长方形

·

鄂伦春人狩猎得太久

该出山了

我也狩猎得太久

该换皮了

那棵白桦树，被刀切割

撕裂的疼，会慢慢愈合

·

巧了。披着兽皮的人

走了几千年，留下了一地的子孙

高大的白桦树，扎在原处

等待着剥皮

等待着艺术的轮换

巧了。精美的桦皮制品

一件一件，从指间流出来

像吹过白桦林的雪风

·

谁会赠给我一条桦皮船

在干旱的领域划出水声

谁会赠给我一只桦皮碗

让我盛下巴酽的隔夜茶

我也要试着用石头敲击骨钎

一点一点，将皱纹

还给树皮

2017年12月28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