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陈惠芳
隔夜茶
喝隔夜茶听说会生病
而我却喜欢将一些未了结的事情
搁在那里,蒙受黑暗和灰尘
来日再去品尝、消化
·
轻易地
把一些即将进入肺腑的东西倒掉
我一生都不会这样
土地的客人饱经沧桑
又被修剪、搓洗、翻晒
成为我的杯中之物,已很曲折
我一生都不会这样
对待滋润和亲近我的人物
·
最终能为土地生上
一种不可救药的病
漫延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这比健康地活着还要艰难
1990.4.25
土地的书法
从私塾到整个学堂
我们的骨架以座椅的空荡和充足
被框算在土地之内
离开土地,我们不会留下什么
·
细细地练习
风和雨的笔划
潦草地一笔带过阳光
寒冷比温暖需要更多的精力对付
·
最初的临摹之后
我们的性格日益突出
饱满的快乐和瘦硬的忧愁
随时都会在字里行间出现
甚至力透纸背
侵蚀未来
1990.4.25
对土地的测验
土地无所谓在上在下
上,有高山峻岭为证
下,有平原盆地为证
连水也是一种液体的土地
连云也是一种气态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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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经》、屈原到如今
土地以满票荣登榜首
我弄不清那些游离于土地之外的人们
是怎样呼吸,怎样生活
他们气吐如兰
其实是一些病态的香体
·
我深信我为土地所伸张的一切
云游四海
或寄居在高贵的爵位里
不如就近陷入泥淖之中
由此不可自拔
1990.4.25
善 良
农夫把庄稼割倒
把一蔸一蔸的家覆灭
这种貌似残酷的手段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指责
细心的人们会注意到
在蝗虫和寒风袭来的时候
农夫们是怎样地
把劳顿的器官,一件一件
嫁接在庄稼之上
让它们顺心地长大
·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
本来互不相干
吃一株稻子,一群稻子
品出不同的味道
想不起它们相邻的亲密时刻
而我们长久地咀嚼
终究会悟到
食土地的东西,要怀有相同的善良
我们也由此而清洁自己
让别人咀嚼我们的时候
不会因为接二连三的沙子
而把我们推开、倒掉
1990.4.28
简化的时装
我理解人们的心态
繁琐的语言已不能说服
那些极需简化的念头
接近人类的本质
在肉体与世界摩擦时
只需要一些微薄的遮掩
谁喜欢反复无常的修饰?
·
这些淡雅的色调
让我想起告别家人时的
轻轻的抚摸
农夫和庄稼互相淹没
我的父亲在一片收割声中
把我的乳名抢插下去
·
在阳光下翻晒冬装
我远远离开这些沉重的东西
雨水打在我的身上
很响,很痛快
再没有厚实的服饰所带来的缓冲
世界的一切手段
原本就该这样直接地干涉我
1990.5.14
钥匙的前奏
我这样痴情地开启乡土之门
很可能得到生锈的结局
门打开,钥匙还留在上面
发亮的时刻渐渐黯淡下来
我也被进进出出的人群遗忘
·
我很宽心
朋友们,欢迎你们进来
农夫和土地作为基调
永恒地装饰这个房间
而庄稼是一些时新的家具
它们的表面泛出各种光泽
会让你们激动不已
它们所蕴含的火焰和耐饥的颗粒
更使你们倍加亲切
·
朋友们,只是你们别把门关上
我的拇指留在门上。
这样象征我,我很满意
1990.5.16
世界飞行物
入夜,城市就靠一些
忽明忽暗的灯光活着
我脑后的那些思念
慢慢地被海绵枕头吸尽
·
故土的那一袋大叶茶
一杯一杯地失眠我
我为何要在此夜
喝下这些违禁的兴奋剂呢
我总得睡一会儿
城市的雀巢咖啡
就让它凉了
·
入夜,我穿过城市的灯光
飞临故土
农夫的脸在我闪烁的利爪之下
隐约可见,这些纵横交错的沧桑
能否容纳我的再度抓伤呢
我一辈子珍惜这样的姿态
将双手置于脑后
睡成一堆枯枝
为回归而卧薪尝胆
1990.5.19
(《两栖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3月出版)
责编:吴名慧
来源:诗集《两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