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陈惠芳
好好珍惜我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最终会互相理解,一切都不容易
十二生肖轮着装饰世界
而我们只能轮一次
·
活就得扎扎实实地活
像稻子那样
鲜明地绿,鲜明地黄
然后折腰
我必须好好珍惜我
·
姓名是符号,肉体是计算公式
一生就这样
算来算去,删删改改
最后总得有个满意的交代
我必须好好珍惜我
·
我必须好好珍惜这个运算过程
就像农夫拔掉稻田里的稗草
不断地更正
那些长势惊人的错误
1990.2.14
风景
我不哲理
我面对风景一言不发
朋友们忙忙碌碌,犹如前线的将士
不断地击溃颓废的情绪
振作起来,从这里走出去
风景美,风景同样致人于死地
·
多些磨难,对于我们这一代人
是非常合适的盘问
农夫就习惯穿着蓑衣
拖儿带女,拖泥带水
一家子劳作在萌芽和成熟之中
然后在除夕
围着炉火,把一年的潮湿烤干
·
我住在城市里
翻着一张一张明信片
一朵花谢了,一个姓名谢了,
一个人也谢了
1990.2.20
行进在风里
经过一座古庙
佛们邀我打坐,避开世界
这一阵一阵的风
我无法阻止现实主义的脚趾
它也是一阵一阵地牵扯我
除了行进,我别无选择
·
我慢慢地行进
全然没有列车风驰电擎的感觉
我想,对于朋友和敌人
便是如此慢慢察觉的
·
许多陌生的脸孔
从树枝坠下,从根部冒出
风旋转它们
并一张一张拍向我
停下来,我极可能
立即充满秋天和冬天的成份
谢谢这些善良的提示
但我必须在行进的过程中
一枯一荣
1990.2.27
回答农书
撕开米饭粘住的嘴
你说出一串串被废止的繁体字
在这简明的世界里
我完全可以理解
你如何在风雨的田野上
艰难地走出
酸的一横
甜的一竖
苦的一撇
辣的一捺
·
如此密集的耕作方式
一枚一枚炸响城市的桌面
我坑坑洼洼地
穿过一些粗糙的面孔
抵达一生中
最庄重,最心疼的阅读
1990.2.27
斑竹一枝
靠眼泪让自己名贵起来
在你的干滴万滴之下走过
我不会重来一遍
我宁愿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把眼泪吐在一只普通的草鞋之上
·
那些不停地呼吸的泥铲
愈擦脸色愈白,且神情自若
它们知道黑暗的层次
怎样被折腾为向阳的一面
泪水怎样被蒸发
让祖传的家园布满苦涩而动人的气息
农夫又怎样把光滑的泥铲
紧握成一只多茧的手掌
把百家姓的竹林
构成疏而不漏的家具
·
我曾被那些悬空且寄生的眼泪
千哭万泣
两手空空地
在名贵的世界中玩赏
我尔后必须折下一点什么
且种下一点什么
1990.2.27
堆草垛
一座朴素的乡间教堂
在我的臂力之中渐渐升高
我感到这种古典的劳动
比精神的弥撒更为诱人
一群透明的农家孩子祈祷着
向我蜂拥而来
·
这些贫贱而体面的教堂
从里到外充满着
金黄的、细长的、温柔的经书
我突然想起
稻穗和稻杆分离时的匆匆私语
教堂与粮仓,粮仓与生命
构成等边三角形
它们之间的距离正好是赞美歌的波长
·
在乡间,我穿行在教堂之间
无比敬重地注视农夫
操练着不规则的姿态向土地朝拜
1990.2.28
私 塾
老先生的那副眼镜
已风化成一副假牙
戴在来来往往的风里
呜呜地念些什么
农家孩子漫不经心,从这里过去
·
老先生别气
别弄翻身上一篷一篷的茅草
好暖一暖腹内的线装书
·
唯有饱经沧桑的农夫
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农事中回来
才知道那盏平平仄仄、之乎也者的煤油灯
在落满旧尘的楼板上
搁了很久,才知道
那一片竹板被投入火中之时
是怎样把一板的汗渍,
念得又缓又慢,又苦又涩
1990.2.28
责编:吴名慧
来源:诗集《两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