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门生蔡元定
客死濂溪故里
作者丨奉荣梅
道州,不仅是宋明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的“零公里处”,不仅是清朝大书法家何绍基的“零公里处”,也是对濂溪先生膜拜的朱熹、蔡元定两位南宋大儒,以及程颢、程颐、苏轼、黄庭坚等“濂溪学派”理学家精神上的“零公里处”!
因为紫金山群峰的阻隔,自唐朝起,于地居中原的朝廷看来,地处卑湿蛮荒的长沙郡南端的道州,更是“蛮夷遐方”,于是不断地向这个偏远的小州贬谪官吏。文学家元结,右谏议大夫阳城,文学家吕温、薛伯高先后做过道州刺史,南宋宰相寇准也被贬为道州司马、宰相丁谓由崖州迁徙道州。
在翻越紫金山的三小时盘山公路行程中,我常常怀想起八百年前一个寒冷的冬日,一个鲜为湘人提及的被贬谪道州的士人——朱熹的门生、南宋大儒蔡元定,在奔赴精神的“零公里处”道州的三千里凄风苦雨之旅。
1
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秋,韩侂胄擅政,南宋理学集大成者朱熹被定为“伪学魁首”去职罢祠。朱熹的门生蔡元定以“佐熹为妖”的罪名,贬谪三千里外的道州监管。
朱熹一生中数度订正、注解、研究周敦颐的《通书》,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亲到“濂溪学派”精神上的“零公里处”周子故里拜谒,却一直无缘。他邀集门生为蔡元定饯行,并拜托蔡元定,到道州之后一定记得到濂溪书院,代他添香祭拜。
朱熹酒醒后还修书一封,托人快马送达蔡元定,再次叮嘱说:“至舂陵(即道州),烦为问学中濂溪祠堂无恙否?”不过两年后,蔡元定却客死道州。
“庆元党案”被列入“伪逆党籍”的59人中,大多为宰执待制、余官武臣,还有8个无官职的士人。蔡元定虽是一生不涉仕途的独立学者,不干利禄,潜心著书立说,却也被列入“黑名单”,是因为他是朱熹最亲密的朋友兼门生,他就是以布衣身份被“编管道州”的士人。
蔡元定只比朱熹小五岁,1135年出生于福建省建阳市,字季通,号西山,谥文节,赠少傅。朱熹生于福建尤溪,13岁迁居崇安(今武夷山市)五夫镇,晚年又迁建阳考亭,在那里创建寒泉精舍,授徒讲学、著书立说,形成南宋理学的三大流派之一的考亭学派。朱熹诸多弟子中,首先应该提到的就是蔡元定、蔡沈父子。
蔡元定自幼随父学习程颐程颢《语录》、张载《正蒙》等,绍兴二十九年(1159)二十四岁,前往崇安五夫向朱熹问易。朱熹考询他的学识,大为惊奇,相见恨晚:“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从此朱蔡二人师友相称,相从四十年(《宋史•蔡元定传》)。
乾道六年(1170),在外讲学多年的朱熹在建阳设寒泉精舍,与蔡元定的西山精舍相近,使得两人往来讲论更是方便。此后的6年,在天湖之阳,花坞冷泉,竹弄月影,暮鼓晨钟,青灯冷卷,寒泉精舍与西山精舍遥相呼应。
在没有手机、网络的时代,朱、蔡两位心性相投的师友,以精舍上的灯台为讯息,“晚上悬灯相望,灯明则无事,灯暗则有疑难,约次日相聚研讨、解难。两人时常对榻讲论诸经奥义,每至夜分。”(《中国书院史》)
蔡元定之所以被韩侂胄党羽监察御史沈继祖的弹劾奏论直接定罪为“追送别州编管”,不仅仅因为他是朱熹的弟子,而且还因朱熹构筑理学体系、集理学之大成,著述等身,蔡元定是主要助手及参与者,“羽翼崇阳、领袖朱门”。
当获悉蔡元定即将被押解道州时,朱熹的内心最为纠结,一是受自己的牵连,年已花甲的故交要被流放三千里外的蛮荒之地,他的内心痛楚无比;二是,相交相知近四十余载的知音,此去一别,便再无人能相对论道。
蔡元定对于流放至湘南道州,倒是坦然面对。他没有与家人和同好告别,便被押解上路,朋友们劝他缓行,他答:“获罪于天,天可逃乎”。朱熹乘舟前往辞别未遇,第二天带领弟子百余人赶到净安寺为蔡元定饯行。朱熹以连日所读《参同契》相问,蔡元定仍然“应答洒然”。他们第二天在寒泉同榻共宿,还“相与订正《参同契》,终夕不寐”。
朱熹对卓然淡定的蔡元定慨叹:“友朋相爱之情,季通不挫之志,可谓两得矣。”蔡元定也泰然赋诗《谪舂陵别诸友诗》作别:
天道固溟漠,世路尤险巇。
吾生本自浮,与物多瑕疵。
此去知何事?生死不可期。
执手笑相别,无为儿女悲。
轻醇壮行色,扶摇动征衣。
断不负所学,此心天所知。
2
在寒风入骨的冬日,蔡元定携子扙履步向道州,年过花甲的儒生,三千里之遥的僻远之地,步行起码要走一个多月。幸而,蔡元定有师友朱熹的精神支撑,他要代恩师亲自走到濂溪故里,到濂溪祠、濂溪书院叩拜,为濂溪祠堂拂尘添香。幸而,三千里之遥的道州,有周敦颐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在打坐,他要在濂溪的濯青涟而不妖的莲花清香里,与理学的鼻祖做一番灵魂的对接。
“断不负所学,此心天所知”。一路上,朱熹临行前的快信,在蔡元定的胸衣里温暖着他,在他反复的翻看中,信笺破损,虽然信的内容他已是烂熟于心。三千里的路,他与师友相知的朱熹在心里应该有无数的关于格物就理的对答演绎,心契神会地讲论《参同契》……
及至险巇的紫金山脉、单江岭驿道上时,走过了正月,走过了江南湿冷的冬天,在驿铺里过夜、在凉亭间歇脚的当口,面对近在咫尺的道州,却又被大山阻隔的遥远,已是身染疾患的蔡元定难以支撑了。也许是最后一次摸出朱熹的手迹,寻求最后的力量,也许,他已捕捉到山那边濂溪里的那一缕莲花的馨香,饮一杯山民的免费茶水,拄杖上路,直至走得双脚流血,终于到了他心中的圣地道州。
(道州楼田村周敦颐故居)
道州也曾称舂陵。元朔五年(前124),汉武帝封长沙国王刘发(定王)之子刘买为舂陵侯,治所在今宁远柏家坪镇,后筑舂陵古城。秦在今宁远东北置舂陵,后废。孙吴复置于今宁远西,隋并入营道县。这一带地方唐宋等代为道州,故昔人有“舂陵古之道州也”之语。
虽然是“此去知何事?生死不可期”,蔡元定以“执手笑相别,无为儿女悲”的心境,不负所学,在道州继续讲学。蔡元定的随行有其季子蔡沈与两位门人邱崇和刘砥。抵达贬所后,父子学生相对,仍闭门读书,以义理自悦,并在堂上挂一个“愆”字,以自讼明心志。道州远近的读书人久闻蔡元定的声名,来求学者日众,皆心服拜谒,趋席下听讲学。
参军王堿有政才,耻笑学生,一日遇见蔡沈,向其问教,始知其学间渊愽,遂叹相见之晚,次日一定要拜蔡元定为师,当时有好心人劝告蔡元定说:“获罪之人,当闭门谢客,以免再生是非。”毕生以授徒为使命的蔡元定,并无畏惧:“彼以学来,何忍拒之,若有祸患,亦非闭门塞窦所能避也。”
他虽身有疾患,仍抱病授徒,常贻书训诸之曰“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又说:“步步守着仁义就智信,可传子孙。”
(道州楼田村濂溪书院)
蔡元定从未忘记师友朱熹的嘱托,在濂溪故里悉心授徒讲学,并告慰祖师周子。朱熹是程颐程颢的四传弟子,二程又曾在江西师从周敦颐。作为朱熹的弟子,蔡元定与老师在无数个晨昏中一道议定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通书》要义,他起稿的《易学启蒙》成了统一周敦颐的太极学与邵雍的先天学的标志。
于是,谪居舂陵,蔡元定像完成毕生使命一般,为追随理学四十余载,画个完整的圆。在濂溪先生故里,除了讲学论道,他还拜濂溪书院,谒豸山周敦颐濂溪故居,祭濂溪祠,登九嶷山叩舜帝陵,以心香一瓣,交融濂溪圣脉的田田清莲。
在道州,蔡元定还撰就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医书《脉经》,他在跋中写道:“元定放逐舂陵,地近西广,倏寒忽热,日备四时。素疾多病,遂尔日增,因取《内经》、《难经》、张仲景、王叔和及孙真人诸家脉书读之。苦其乱杂无伦,因为之部分次第,则为一书,以便观览。”
(朱熹、蔡元定编《易学启蒙》)
蔡元定深究父书地理之学,又从实践中精细堪舆之实导向,曾为朱熹父子、妻、母及其自己的墓地都选得十分成功。在医学方面,也对药理、脉理、医理、内经、难经深有研究。道州山区,夏日暑气溽热,冬春阴冷潮湿,他水土不服,常年抱病,便以亲身体验研究撰著《脉经》。蔡元定在贬所中又完成了堪舆巨著《玉体真经发挥》,共四大册。
蔡元定的义理象数之绝学通过他的生徒在道州传授,其子蔡沈也与道州结下姻缘,蔡氏后裔在道州瓜瓞绵绵。庆元三年,道州举进士第一的李长庚先生,听闻蔡元定之声名,主动登门拜访,两人相见如故,相谈甚欢,李进士便要结儿女亲家,欲将女儿嫁给蔡沈。蔡沈因已娶妻生子,不肯再娶。蔡元定为李进士的诚意感动,于是命儿子应允婚事,蔡沈便迎娶了李进士之女。
次年正月,蔡家新增人丁,蔡沈喜得一子,取名梃,蔡家贬所增添了一线生机。可惜,到二月初二,李氏因难产疾作而殁,时年二十四岁。半年之后,八月初六,蔡元定也病故了。蔡沈扶柩还建阳,欲携子归乡,因路途迢遥艰险,只能将八个月大的蔡梃托附外祖父李进士抚养。嗣后,蔡氏后裔便在道州及洞庭岳阳繁衍生息。
(清代刻本蔡元定书法)
在道州,蔡元定有心解读《易》《春秋》,以及学者久失其传的《洪范之数》,但尚未来得及论著。身有疾患并待罪在身,蔡元定料想自己已无力著述,“生死不可期”,便定下三子各人承传家学:“渊宜绍吾易学,沈宜演吾皇极数,而春秋则属沆。”
后来,三个儿子遵父命,用十年功夫,蔡渊著成《周易训解》,蔡沆著成《春秋五论》,蔡沈著成《洪范皇极》,又受朱熹委托著成《尚书集传》,为元明清三代之“标准”教科书,三子所著之书都进入“四库全书”,建阳蔡家被后世称为“五经三注第,四世九贤家。”
蔡元定被编管道州,仍与朱熹有书信往来。其一是写给朱熹的《论佛老书》。最后一封信,写于庆元四年,蔡元定在贬所病危,临终时写信给朱熹:“自到此地生徒虽众,因循岁月而已,殊无日新之益。所沾之疾,初而泄泻不止,既而热气上攻,少下右拇微弱,莫能远步,最后中虚暴下,百方治之无效,势必不久,惟以不见先生为恨。天下未必无人才,但师道不立为可忧矣……”
《别晦庵书》这封信成为蔡元定的绝笔,书毕即逝,是时庆元四年八月初九,六十四岁。在精神顿挫与窘病困境中郁闷离世前,蔡元定魂归三千里外建阳的寒泉精舍与西山精舍,灯台的明灭,相聚研讨与解难,都在弥留之际回放,他遗恨不能再归故里与晦庵先生对榻讲论。
蔡元定的病逝,对朱熹来说如伤手足。他备牲酒到蔡元定墓前长哭,大书“呜呼有宋蔡季通父之墓”的墓碣,并编写两人数十年往返讲论的书札《翁季录》,以此纪念四十年学术同趣、互为师友之手足情。朱蔡的惺惺相惜,八百余年流芳儒林。
(蔡元定自卜墓地)
3
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年华供转徙,眼界得清新。
试问西山雨,何如湘水春?
悠然一长啸,绝妙两无伦。
朱熹曾将蔡元定与著名学者张栻相提并论,给予高度评价。
蔡元定客逝他乡九年后,皇帝奋发英断,诛侂胄,治乱政。朱熹学生、蔡元定好友真德秀出任参加政事,与同仁一直极力为理学翻案,朱、蔡冤案逐得昭雪。清康煕四十四年(1705)圣祖仁皇帝御书颁赐宋儒蔡元定“紫阳羽翼”匾额。
据说旧《道州志》有载,南宋淳佑年间,州人建“蔡西山祠”于老街十字街(即今道县一中附近),可见,当年对于蔡元定的大儒学养和抱病授徒不倦,道州黎民十分地追怀。遗憾的是,在今之方志中,关于外籍有影响人士的记载,有元结、阳城、寇准的事迹及诗文,独蔡元定,只在《大事记》中一句“宋庆元二年(1196)著名学者蔡元宜谪居道州”,名字也有错讹。
(清代刻本蔡元定书法。)
在永州古城西南二华里潇水西岸之朝阳岩,临江峭壁岩背山上,有明嘉靖壬寅年(1543)建,清咸丰八年(1858)及民国八年曾修缮的寓贤祠,祀唐宋谪官永州、道州的元结、黄庭坚、苏轼、苏辙、邹浩、范纯仁、范祖禹、张浚、胡铨、蔡元定诸贤。
像蔡元定这样一位著述全面而丰硕、思想深邃而卓越的著名学者,气节豪迈、博学才高、著作富厚的硕儒,其生平学问,虽《宋史》有传,《辞海》、《哲学大辞典》及各种中国哲学史、音乐史、中医史著作也均有介绍,可惜均语焉不详。
我偶在《庐峰蔡氏族谱》上,觅得蔡元定在道州病逝前的一些细节描述。
细节之一:
一日,蔡元定备酒请舂陵朋友相聚,他说,“此会是与诸友别耳”。在坐的人都惊愕。蔡元定泰然自若:“大丈夫,莫作儿女悲,得失荣辱,屈伸往来,天之命也,何必泣为?”又说:“诸友有疑难问题,欲问者,早日问之,后我不复能言。”
细节之二:
一日,蔡元定又叫门生邱崇给他购木合棺。棺木制成后,他亲自躺卧其中测量大小,命木匠劈小,曰:“恐路远唯致”。
蔡元定临终嘱咐仲默写到:“吾以士人招置告评,流放如此,所谓天下罪人。吾死之后,不得受此邦时官故旧矛慰。盖此邦地气殊异,汝不得地上睡,若更得疾,则父子二丧,永无归里。三日而敛,四敛之后,一日而在举哀,若哀毁过多,则生疾,非孝子。亿亲宾客至,却烦子陵(丘崇)三哥祗便书记姓名,临行皆自往谢之。汝是处丧礼之变,允百却,少宽心,庶几处事不乱,可以保全吾骸而归也”。
细节之三:
庆元四年(1198)八月初九日,卿时初刻,天地昏暗,风雨大作,西山公衣冠端坐而逝,当时舂陵从游诸友哀痛如丧所亲。守臣上奏得旨许归葬,吊祭者,踵接于道,蔡沈拜跪,膝为之穿,有唸旅道之贪,甚至不相识者也将白金数十星为赠,蔡沈义不肯受,尽谢却。子沈扶枢三千里以还建阳……
这三个细节,是从文字上具体将蔡元定在道州贬所离世前情形的还原。蔡元定坦然面对“天之命”,以一种“莫做儿女悲”的大丈夫心态,淡然面对过往的得失荣辱、屈伸往来。即使是料知自己来日不多,却还至死“断不负所学”,为道州诸友传道解惑,以读书人的良心示苍天。
一个弥留之人,却是如此清醒明智,无论是命棺木劈小,还是叮嘱丧事从速从简,蔡元定都是因为“流放如此,所谓天下罪人”,不给儿子与门生添乱,以保全其骸骨归建阳故里,除了“生死有命”的无奈外,更多的是为了魂归三千里外的故乡。
蔡元定虽然在道州只待了不到两年,但是其正直豪迈,博学才高,授徒不倦,“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的“慎独”思想,使得道州学子、友人与乡邻敬仰不已,又哀痛如丧亲人。
(摘自《道州,零公里处》,有删节,原文刊发《湖南文学》)
责编:吴名慧
来源:《湖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