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处繁花矜是日,
长沙千人万人出。
渡头翠柳艳明眉,
争道朱蹄骄啮膝。
——杜甫《清明》
清明,春天的一道伤口
作者丨奉荣梅
那年清明节,望着窗外雨打树叶,儿子有些忧伤地问我,清明节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地下雨呢?我说,清明是传统二十节气之一,时令好像有个开关一样,清明一到,春雨就准时落下来,唐代杜牧的诗句就说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时节,上天就被割开了一个伤口,春雨倾泻,弱柳乱飞,落花成泥。山岭原野之间,星星点点的冢丘,像钉在大地上的一个个伤疤,每年固定的时节,提醒尘世间的人。纵使远在千年之外,那些血脉亲人也会被定期撕扯着疼痛,内心阴雨蒙蒙。
而清明的雨已经纷纷扬扬二千多年,作为时序标志的清明节气早已被古人所认识,清明墓祭之俗在秦代以前即已存在,唐代成为了定制。
清明的雨,落在春秋时代绵山的那株浴火重生的老柳树上,晋文公重耳将流亡时的随臣——为主子“割肉烹汤”的介子推火中遇难日,确定为寒食节后,又将第二天定为清明节。介子推大腿上的那道伤疤,绵山的老柳树,也成了文治武功卓著、春秋五霸晋文公心中的伤口,每到清明时节,心中的隐痛就与雨水一同蔓延。
清明的雨洒落进汉代的史册里,一直绵延,淋湿了唐宋诗人们的诗文,凝固在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长卷里。
好风胧月清明夜,
碧砌红轩刺史家。
独绕回廊行复歇,
遥听弦管暗看花。
白居易的《清明夜》,好风胧月下,在刺史家独绕回廊,遥听弦管,看寂寞花开。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桃李依依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连南唐最后一位国君李煜,也在清明夜闲庭信步,伤春天易逝,芳心千万绪无处可寄,写下一阙《蝶恋花》。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岁时百问》)清明时节,在雨露的滋润下,清爽明净之风拂面,眉黛远山绿,桐花发故枝,花落草齐生,莺飞蝶双戏。
人们把祭扫与春游结合起来,携酒寻芳,围坐饮宴,日暮而归,形成踏青之俗。射柳、拔河、蹴鞠、荡秋千、捕蝶、采百草、放风筝、斗鸡等,古人享受慢生活,很会玩,清明节的娱乐节目很多。因此,这个节日中既有祭扫新坟生离死别的泪水,又有踏青游玩的欢笑,是一个双重色彩的节日。
长沙的旧俗,清明插柳,称为“记年华”。暮年的杜甫,飘落长沙一带,曾目睹长沙人的清明节,他写了三首清明诗。其中《清明》一诗,写于大历五年春,记录了长沙的清明踏青,男女倾城而出,奔赴岳麓山间的岳麓寺、道林寺等,骏马争道的繁忙之景:
著处繁花矜是日,
长沙千人万人出。
渡头翠柳艳明眉,
争道朱蹄骄啮膝。
……
对于少年小子,只知道杜牧《清明》那个名句中前半句的写实,对后半句“路上行人欲断魂”没人生体验,也就没有感性的认识。
前人一般对诗写作背景、作者意图强调得多,说是隐喻作者杜牧怀才不遇的落魄心态云云。而对于诗句所表达的基本意义却是基本不理会,比如,清明时节绵绵不断的雨水,既是尘世间人对逝去的亲人、友人的怀想、祭奠,也是天堂里的人,或思念、或冤屈倾泻的离愁别恨。
清明节一到,微信朋友圈、同学群里,不断地从八百里外的故乡传来故人的消息,归乡祭祖的有远道北上广深的,以及分部省内各地的游子。借清明归乡祭扫的时节,高中、初中同学,甚至小学、穿开裆裤时青梅竹马的伙伴,都聚会了。席间,念及我这在省城的缺席者,不免要连线一下,探询是否归去。得知我滞留省城,不免调侃、嗔怪一通。
其实,清明节只不过比平时的双休日多放一天假而已,虽然连日潇湘春雨深,归乡的路上雨纷纷,但是人也纷纷,车也纷纷。据说,老家县城,徒增了大量外省、外地牌照的小轿车,县城的几家条件好点的宾馆爆满,住宿都成问题,堪比春节时。
清明节,酒自然是最好的东西。“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古代断魂的行人,沽酒,抑或是要为坟茔中人祭酒,抑或是借酒消春愁。今人沽酒,除了敬献祖宗先人外,也是后人的藉此举杯团圆,朋友找个理由聚首痛饮。
无论是自家酿的米烧酒、“拖缸酒”、杨梅酒、“丁榔果酒”、“瓜蒌酒”等等,还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后代捎回的品牌高度酒,喉咙一个比一个大,气势一个比一个强,地地到道的方言,猜枚的吆喝喧天,冲破绵绵无尽的细雨,扫却思念的阴霾……
无花无酒过清明,
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
晓窗分与读书灯。
——王禹
永州习俗在清明节凌晨汲水,经数月味色不变,用以造酒尤佳,有农谚:“清明晴,万物成”。清明节我无花也无酒,便“晓窗分与读书灯”。几千年来,在清明的雨中,路上行色匆匆的大多为男子,对酒落花前,为祖宗献上素花敬上祭酒的也是男儿们。
从书柜里翻出一叠书籍,清一色的有关故乡的文字,一本厚厚的县志,数本乡贤诗文集和传记,还有几本乡土文史民俗结集。在陈年的书香里,雨中繁花滴露,弱柳惊风,风吹百花气,于是乎柳暗花香愁不眠了。
手机里传来母亲去扫墓的照片,当我看见母亲手里捧着的纸扎花束,可以想见她将清明花插在父亲坟头的情景,我的悲伤逆流成河,内心的伤口再次被撕开。
父亲长眠于城郊祖坟山六载,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冢丘,纸幡飞扬,有我那25岁早殇的小妹,有我未曾谋面的奶奶和没有留下记忆的爷爷,还有更多的前辈祖先。他们深深地扎入大地,扎进一个宗族的记忆,融入一个家庭的血脉基因……
无花无酒的清明
祖坟山在梦里依稀
父亲安睡在村舍的视野里
鸡犬相闻不寂寞
母亲手里的纸花
插在坟头时就联通了阴阳
一年里的家长里短与思念
都裹在香烛与纸钱的烟灰中
清明节的雨水
已稀释了母亲的泪
空洞的眼眶里只有惶惑
人真的就这样永远不醒来了么
父亲世上的脚印都被收走了
笑容凝固在冰冷的墙面上
或温厚或威严的唤儿声
飘摇在清明的经幡里
春天的这道伤口,无药可治。我信手写的这首《清明》小诗,能否成为春天里自己的创可贴呢?
责编:吴名慧
来源:奉荣梅文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