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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家园丨农耕史:咏叹土地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8-03-29 13:00:35

重返家园丨农耕史

作者丨陈惠芳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咏叹土地

很想让你们

从那幅著名的《父亲》油画里跋涉出来

破水车停止无尽的呻吟

很想让你们

透过米酒的芬芳

感觉到高脚酒杯的婷婷风姿

很想让你们

穿越纺线般的乡路

为城市的斑马线所缠绕

很想让你们

从一个个古朴的节日里醒来

学会生活在世界的公历里

·

而我们最终被

袅袅的炊烟

撒欢的花狗

一一劝止

你们习惯以长杆烟筒吸烟

以长杆水筒吸水

以质朴真诚长时间地吸引我们

·

你们是落花生

长在深厚的土里

·

我们患着怀乡病

很想回到家园的河边

浸一浸另外的液体

我们很想把拥护喧嚣的城市

典当给一家民俗馆

我们很想把故土的植被

邮寄过来

·

而一切都在想象中消逝

我们只能从乌黑的肤色里

感觉故土的基调

我们只能从浓郁的乡音中

感觉故土的嗓门

你们是泥珠十足的歇后语

我们是城市不规则的动词

1983.8.24

大瀑布

面对挑衅的巨大恐怖

你毅然摆脱两岸巍峨的侍从

独立不羁地轰隆一响

胆量不少,而且分成碎步

仔细地体验每一寸高度的不同惊险

·

在你的身段飘得又长又白之前

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打着腰鼓?吹着唢呐?念着禅语?

轻轻地跳过来?滑过来?顶过来?

没有碰上一群钢琴的弹奏

以及沉重的打击乐?

·

这些尾随的水花

就是你自己,还是你的家族?

你在哪个洞穴,哪条暗河合计过

卜算过自己的凶吉?

你是以哪种策略

让你的家族不存疑心,一直往前闯?

·

你似乎不理睬这些

也无暇顾及,只是

越走越急,越走越响

就是走不完,就是响不完

在这个最关键的转折点

你果敢地下滑、撞击、飞溅

成为水雾,把你的前半生

全笼罩在迷迷离离的气质之中

让空气收去

让太阳收去

你的家族,你的所有精血

全是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

全是一样的脾气,一样的腔调

·

你太爱这个转折点了

从前,你的名字

又陈旧又古板又乏味

只能叫泉叫潭叫洼叫溪

现在删掉这些杂乱的笔名

享用一个全新的专用名字

·

然而,你就要走了

走了,还能叫这个名字么

你很伤感

走一步,借水花频频回首

你知道,这个名字

只能挂在最危险的地方

生于此,亦死于此

卷起来,不行

平放着,也不行

·

你希望时时有这样一个机会

面临绝境

然后果敢一跃

然后把粉碎的身段化作一个名字

然后离别这个名字

然后重新获得

让这个云里雾里的名字

让这个洒脱豪爽的名字

不断进入大脑皮层

不断刺激你的进程

稻草人

是人,却活着不象人样

是稻草,却不能燃烧

一个废止的繁体字

一个失去生殖能力的男人

站在田野上,装腔作势,更象宦官

·

你有什么办法呢?头顶上金黄的冠子

被农夫割去,熬到能独立思考问题

熬到可以嘲笑那些幼苗,却突然受阉

伙伴们成群结队远去,盖在屋顶

高兴了,还把种子藏起来

这里长出一枝,那儿长一枝,多自在

有的塞进灶里,痛快地烧起来

有的干脆呆在原地,烧成野火

你呢?想给人温暖给人色彩给人跃动

就是没有机会,你的任务

就是吓唬一下飞来飞去的小偷

当初,你还是种子还是禾蔸还是篷松

物体的时候

绝没想到今天的窘境

绝没想到你的同宗兄弟会在屋顶会在

火中

嘲笑你,以你为耻

·

有什么办法呢?

除非主人讨厌你,吊销你的职务

除非你枯燥到了极点

除非有一行闪电点亮你

你才会解脱,才会被土地所容忍

1988.11.2

与一株稻子的交谈

当初在城城嚼米饭的时候

我就想起一株稻子摆动的样子

金黄的摆动

无拘无束的摆动

风细细地数着一粒一粒的金子

落地有声的金子

·

之后,我走到农田

选择其中最为质朴、最为高高贵的一株

促膝谈心

我不知道它的面孔在哪里

它全身都发出土地的声音

·

我握住一片叶子

刀锋轻轻切割

它的犀利的语言使我疼痛

我想,经历了农事的人们

会理解流在土地上的鲜血

比任何时候都使人亲切

1989.10.6

峡  谷

马帮走在一条伤痕里

人和鹰一样起落

鹰啄食天空

人啄食土地

盐和布匹

依然在马背上行进着

并且绕过树根的情绪

把迎面而来的山歌

撞成  上阕——下阕

·

这条苍凉的伤痕

也就这样

被马帮和山歌养活着

1989.10.8

农耕史

本地方言

只配在皱纹和厚茧里

注册

普通话的鸟不愿落巢

她们只是飞飞而已

拐几个与农夫无关的弯

·

唯有农夫

消化着庄稼最靠近风雨的部分

把脑袋和锄头

一齐深进泥土

他们懂得这样的姿态

最合田野的胃口

·

雁子和燕子

就在城市和乡村的分界线上

友好地分手

雁子喜欢南来北往

当燕子喜欢把农夫叩碎的泥巴

衔在嘴里

再在农家悄悄地搭起一个小家来

耕作之余

农夫们只是漠然地望望雁阵

然后,十分善意地

寻找一只孤独的燕子

1989.10.8

船的脸谱

被黑暗和波浪割去的器官

很可能在黎明之际

一一复位

·

有那么多的嘴巴

一起返航

在进入港口的腹部时

完全是一群海鸟的样子

久久地在苦难的上空

汇合各个区域的语言

·

船舷是些敏捷的耳朵

当海的剃刀刮来时

它们躲闪着

一部分被刮得鲜血淋淋

船队就靠牺牲某些感觉

以唤醒对这个世界的警惕

1989.10.13

世界粮食日

电视突然在晚上说

粮——食

而此时农夫正在淘洗

一粒一粒白米

脸色平淡

农田抖一抖满身的羽毛

然后继续不为人知的鼾声

·

自从农耕史打开第一页

农夫就永远被土地合上

靠手掌和肩窝呼吸

而城市一些大腹便便的食客

习惯在豪华的舞厅

搂着香水和口红

让皮肤散发粮食的剩余气味

·

我曾蹲在土灶前

稻杆和麦杆合说的火光

竟有些献血的腔调

农夫们默默地扒一口饭

又默默地咽下去

1989.10.16

向日葵的美学价值

你可能是植物中

最时髦的一种

生来就一个灵活的脖子

望着那个沉浮的发光体

你不是飞蛾

你不想火葬

一生就作些姿态

神采悄扬游戏到晚上结束

·

农夫们只知道把你的脖子扭下来

食你一颗一颗的美人痣

然后,皮肤粗糙地

经营泥里水里的事物

浮萍和蝴蝶没什么两样

农夫和水牛没什么两样

光明是一杯透明的胶水

黑暗是一瓶晦淫的浆糊

农夫就是被贴在土地上的

一群不断替代的标本

1989.10.19

责编:吴名慧

来源:诗集《重返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