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胸针
作者丨远人
从菜场出来时已经十点半了。杨为民手上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塞满他今天得提回家的半斤猪肉、一把白菜、捆在一起的葱蒜、一包黑木耳、三个西红柿、八个青椒、一瓶辣椒酱、小半截冬瓜以及准备和冬瓜一起炖汤的筒子骨,另外还有十六个装的一盒土鸡蛋。因为担心土鸡蛋会被筒子骨挤破,杨为民将土鸡蛋放在另外一个塑料袋里。所以,从菜场走向公交车站的杨为民两手都没闲着,两个塑料袋在他身体左右同时晃荡。
二十多年来,杨为民和老婆赵爱萍的分工相当明确。杨为民买菜,然后回家择菜、洗菜、切菜,再交给赵爱萍下锅,饭后的洗碗事宜又回到杨为民手上。一个家当然还有其他家务,但我们做不到每项都去检查,我们能看见的是,赵爱萍总是提着一桶洗好的衣服出来晾晒,也将拖地的拖把拿到公共水龙头下冲洗。因此在我们眼里,赵爱萍是一个相当能干,也相当体贴丈夫的女人。不过,杨为民倒是在麻将馆里听到别人称赞赵爱萍时,音量不高地抱怨过,那个家关起门后,里面的所有家务都来自他的亲力亲为。比如洗衣,他都在自家厨房洗好,赵爱萍所做的只是将他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晾晒。拖地也是他的事,赵爱萍不过将拖把拿出去洗洗了事。但街坊们只能就亲眼目睹的发表意见,因此事情的结果当然是赵爱萍得到众邻居的一致好评,真正做事的杨为民始终没评上家庭模范。
出菜场时杨为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这使他有点着急。赵爱萍早就明文规定,杨为民十点半必须买菜到家。杨为民当然不想迟到,但为了节约出五块买烟的钱,杨为民和那些小贩费了不少口舌。五块钱是节约出来了,时间却没有节约出来。杨为民提着塑料袋就往公交车站赶。今天的天气比较炎热,昨天听天气预报说有35度,照杨为民体感,少说也有38度。公交车站等车的人也不少。不知为什么,杨为民忽然强烈地预感到,今天一定会出什么事。因此,杨为民拿不准自己头上冒出的汗究竟是天气炎热之故还是因为时间耽误了而感到紧张所致。
正南街和菜场不远,也就三站公交车的距离。平时杨为民倒是不急,时间充裕得都是走路回家。一路上,他可以让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看见,他杨为民在为这个家付出自己不可小觑的劳动。如果进了正南街,遇见的就都是街坊了。他会主动和对方打招呼,同时将塑料袋里的菜打开给别人看。杨为民倒不是想要对方知道他和赵爱萍目前的生活水准,而是想对方能够充分意识到,他今天又出去买菜了,他做的事不比老婆赵爱萍少。
杨为民在车站等车,他要坐的始终没来。杨为民又看看手表,时间竟然又流逝了五分钟之多,这使杨为民几乎绝望。他知道,赵爱萍这时肯定已经在家里发火了。
好不容易来了杨为民要坐的那趟。
令杨为民有点意外的是,这趟车居然乘客不多。对杨为民来说,除了回家迟到,这是他今天遇见的第二个意外。不过他事后总结,这还并不是他预感的那个意外。
因为人少,一上车,杨为民迎面就瞅见一个空位,于是他赶紧迎座位过去。一屁股坐下后,杨为民暗暗松口气。毕竟已经上车了,他只需要坐三站。三站路花不了多少时间。这样一算,他可以在十点四十分到家。虽然还是迟到,但毕竟只迟到十分钟,这让杨为民心中有数,赵爱萍即使要骂,也最多只会骂上二十句。
杨为民刚刚感到有所轻松,就明显感到坐他旁边的人时不时斜眼过来看他。
落座时杨为民虽没刻意留神,但也知道他身边坐的是个女人。
在正南街上,杨为民为人出名的老实。对一个男人来说,老实意味的就是不好色,至少是不明目张胆地好色。但现在一个女人主动打量自己,杨为民感到好奇也就势所难免。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看了那女人一眼。
一眼之下,杨为民不禁一愣。
“咦?”这是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紧接着他就说,“小雁?”
只听名字,会觉得小雁还是个少女,但事实上小雁已经和杨为民年纪差不多,都是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了。而且看得出,这个小雁脸上非常疲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杨为民叫出了她的名字,这使小雁露出了微笑。
“你一上来就觉得是你,还真是你啊。”小雁说。
“是啊是啊,”杨为民回答,他又不由仔细地再看了小雁一眼。这一眼让杨为民心里忽然有点异常,因为小雁的头发已经有点白了,尽管一眼看上去,小雁的头发还是黑的,但因为他们坐得近,杨为民刚刚有点老花的眼睛又立刻恢复成青年时代的火眼金睛了。在小雁的头发根上,泛出一到两毫米的白色。显然,小雁的头发是染过的。
说过“是啊是啊”之后,杨为民忽然觉得说不出什么其它话来,他当即决定像所有人一样,用笑来掩饰尴尬,于是他就真的对小雁笑了笑。
作为回报,小雁也笑了笑。
小雁转眼就看见杨为民手里的塑料袋,就说,“你买菜啊?”
“是啊,”杨为民又这么来一句,继续说道,“我每天都买菜。喏,你看看。”
杨为民将手中的塑料袋打开,让小雁看他今天在菜场的不菲收获。
小雁随意看了一眼,将目光收回,说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勤快。你老婆可真是幸福。”
杨为民眉头动了动,顺手将塑料袋放在座位底下,说道,“她可不觉得自己幸福啊。”
“那怎么会?”小雁说,“像你这样的男人如今已经很少了。”
杨为民回答的口吻不禁五味杂陈,“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样的男人?”
“你啊,”小雁又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说道,“我以前不就说过嘛,你勤快,本分,会是个顾家的男人。”
“你以前说过吗?”杨为民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雁像是沉思了一下,说道,“我以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你以前的话?”杨为民也像是沉思起来,然后说,“你以前的话我都记得。”
“都记得?”小雁再次笑了,“都记得怎么会忘了这句?”
杨为民说,“那一定是你没说过这句。”
小雁这次的笑不像还有疲惫,“这倒不像你了。”
“不像我?”
“是啊,以前你哪有这么油嘴滑舌?”
“那你冤枉我了,”杨为民认真地说,“我这辈子就是没学会油嘴滑舌。”
“都这个样子了,还说没有。”小雁虽然嘴在批评,脸却在微笑。
说完这几句话后,公交车到站了,杨为民看看窗外。窗外的景色和他平时看见的没什么两样,但不知为什么,尽管杨为民觉得景色没变,但还是觉得有很多东西已经变了。他记得,二十多年前,这里的公路根本就没今天这样宽。那时路边有很多精品店,多半是卖胸针和明信片的。现在那些店子都销声匿迹了,门面虽然还是门面,但都扩大了,装修也明显豪华起来。在那些豪华的门面里,再没有卖胸针和明信片的了。不知道原来那些店子现在都去了哪里。他甚至忽然想起,在和赵爱萍恋爱那两年,赵爱萍最喜欢的就是胸针,杨为民给她买过不少。他还记得,那些店子里的胸针都不贵,最贵的也就五块。但话说回来,二十年前的五块,已至少抵得上今天的五十块了。
想到这里,杨为民不由一阵恍惚。
公交车再次启动。杨为民发现这一站上来的人比较多,这使他感到庆幸,如果他是这一站上车的话,那他一定坐不到座位了。坐不到座位,那些土鸡蛋就很有可能被人碰到,说不定会被撞碎的。土鸡蛋是赵爱萍点名要他买的,如果他拿一袋碎了的土鸡蛋回去,赵爱萍就不会只骂他二十句了。
“你们现在过得好吗?”
他耳边忽然又转来小雁的声音。
“你们?”只要想到赵爱萍,杨为民就发现自己脑子有点乱,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
“嗯,”小雁说,“你和你老婆。”
“说她啊,”杨为民犹豫了一下,说,“凑合吧。”
“她做什么的?”小雁又问。
这个问题让杨为民感到沮丧,“她和我一样,都下岗了,现在我们开了个麻将馆。”
小雁迟疑一下,说,“你那时不打麻将的。”
“是啊,”杨为民说,“我现在也不喜欢打,但有时候没办法,客人少了时,我得去凑个数。”
“那也真是为难你了。”
小雁的话让杨为民感到里面包含一种他久违的感受。
但他还是说,“也没什么为难的,过日子嘛。”
说到这里,杨为民忽然觉得应该说点别的什么了,就问,“你呢?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刚刚从小雁脸上消失的疲惫又涌现出来了,“像你说的,过日子。”
“你……”杨为民感觉自己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他?”小雁微微摇头,说道,“他到处承包工程。”
“那应该很有钱啊。”杨为民说这句话时不禁有点失落。
“算有吧。”小雁轻描淡写。
“那你们的生活应该很好了。”杨为民说,心里的失落已变成失望了。
“有什么好的?”小雁轻声叹口气,说,“男人嘛,有钱就变坏。”
这句话不新鲜,杨为民当然听过,但他忽然想知道究竟什么是“坏”,于是就问,“坏?什么意思?”
小雁再次摇头,说道,“还能有什么意思?他请了个秘书。”
“请秘书不是坏嘛,”杨为民说。但他也知道,事情不是他说的这个样子。
“是女秘书,”果然,小雁如杨为民所料想地回答,“都被我抓了现场。”
“啊?”杨为民的惊讶连自己都觉得做作,“那他就太过分了!”
“这还不算什么,”小雁又说。
杨为民这次倒真的不知道了,就问,“他还做了什么?”
小雁脸上的疲惫愈发深了点,“那狐狸精给他生了个孩子。”
杨为民的确不知该如何接话,呐呐地说句,“孩子?”
“是啊,”小雁说,“生了个男孩。”
“那你呢?”杨为民认为自己发现了问题症结,“你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没有,”小雁说,“我生不了,结婚两年后才知道的,输卵管堵塞,没办法。”
“你没去检查?”杨为民继续问。
“去了,”小雁说,“不知道去了多少次医院,钱都冤枉花了,还是没用。”
“没去试管一下?”杨为民忽然想起这个新名词。
“也试过,”小雁脸上的疲惫越来越浓,“统统没用。”
“你真是受苦了。”杨为民说,很想去握小雁的手来表达他的安慰。这么一想,他对小雁的手就瞅过一眼。小雁的手保持得非常完好,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手指修长,显得珠圆玉润。杨为民不禁忽然一阵眼花。他记得,他就是从牵小雁的手开始他们那段感情的,那是他忘不了的感受。小雁的手太柔软了,简直像没有骨头。他那时喜欢看武侠小说。很有意思的是,小说里那些动不动就拔剑杀人的女主角差不多都有双“柔若无骨”的手。这恰恰是他对小雁手的记忆。
公交车又到站了,杨为民这次没去看窗外。他甚至没发现停车了,他还沉浸在对小雁手的回忆之中。小雁的手已经二十多年没碰过了,想不到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样子。杨为民感到自己喉咙里突然发干,一股隐秘的东西从食管里往上涌。
这一站下去的人少,上来的人多,车厢里竟然塞满乘客了。小雁坐在靠窗的位置,还不觉得怎样,杨为民坐的座位挨着过道,那些上车的人纷纷挤在座位边上。站在杨为民身边的是一个剃寸头的小青年。那小青年一手扶着杨为民座椅靠背,一手拿着手机,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看什么。杨为民知道,那小青年一定是在看微信。尽管杨为民连手机也没有,但对这些新名词还是有所耳闻。
杨为民始终没弄明白微信是什么玩意。在他看来,电话和手机一样,不过是你找我说话、我找你说话的工具。把该说的说完了,电话就可以挂了。那个微信好像不是单纯找人说的,而是让人去看的。怎么电话变成看的了?那又能看见什么呢?很久以来,杨为民就觉得自己生活得特别吃力,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从来没去探个究竟,也许,是因为他不懂微信吧?如果他懂微信,生活会不会轻松点呢?
还是不会。因为杨为民没有手机。赵爱萍倒是有。按赵爱萍的说法,家里只要有一台手机就够了,对两个下岗的人来说,都买一个手机,实在是有点不像话。好在杨为民对手机的兴趣也不是很大,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用不上。对他来说,生活已经变得非常简单了,除了在家里,就是在麻将馆,出门也就是奔菜场买个菜,要不就是去河边散个步。有没有手机实在是无所谓的一件小事。他今天出菜场时还隐隐觉得,如果他有手机的话,只怕赵爱萍早就一个电话打来,骂起他来了。挨骂是家里的事,犯不着还要加个挨骂的电话场所。
公交车这次的启动有点猛烈,像是离合器出了什么问题,整个车厢陡然一阵冲荡,站在杨为民身边的小青年没留神,脚下一个趔趄。大概是他抓住座位的手抓得不紧,为了使自己不致狼狈,他那只拿手机的手随着退势,竟然一下子打在杨为民肩上。杨为民本能地往里面一闪,整个人就靠在小雁身上。因为杨为民已把塑料袋放在座位底下,手是空的,他倒向小雁时,谁也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一把将小雁的手抓住了。
柔若无骨。真还是从前那个感受。
杨为民还是飞快地将小雁的手放开,不好意思地对小雁笑笑,“对不起对不起,这车子真是,也不知司机怎么开的。”
小雁的手被杨为民一抓,顿时不知所措,好在杨为民抓手快,放手也快,免去了她因心跳而产生的尴尬。但必须说实话,杨为民那么快地就放手,小雁的脸色在紧张掠过之后,隐隐泛起一丝失望。
“没什么没什么,”小雁的回答也快。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杨为民这次的问话同样很快,他希望通过说话,把刚才的失态遮掩过去。
“现在?”小雁好像听到个奇怪的问题。
“是啊,现在。”杨为民说。
小雁恢复到常态了,说话平稳起来,声音却比刚才低了很多,“其实,我考虑离婚已经考虑很久了。”
“你想离婚?”杨为民的声音有种惊讶。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惊讶,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了。
“是啊,”小雁说,“我考虑了很久。你来说吧,我一个月也见不到他一次,这能说是过日子吗?”
那种想抓住小雁手的冲动又在杨为民心里起伏,但他终究没敢造次。
小雁继续说,“我吵也吵过,闹也闹过,都于事无补。”
“是他不想离婚?”杨为民感觉自己在再次试探。
“他不想,”小雁回答得非常干脆,同时苦笑一下,“这也算是他还有良心的地方。”
“有良心?”杨为民这次的惊讶倒是货真价实,“他在外面乱来也叫有良心?”
“是啊,”小雁继续苦笑,“你看看,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如果离婚了,我这下半辈子能去靠谁?我连个孩子也没有。”
“但……”杨为民说,“那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委屈下去?”
“习惯了,”小雁的回答令杨为民有点意外,“我是女人,总得有个依靠。”
“但他没给你依靠啊。”杨为民非常准确地指出这个事实。
“至少名义上有吧,”小雁显得无可奈何。
“小雁,”事后无论过上多久,杨为民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大胆,竟然又一把抓住了小雁的右手,“你不能这样下去。”
显然,小雁对杨为民的冲动始料未及,她浑身一颤,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被杨为民抓住,不禁微微一动,像是想挣脱出来。杨为民这次抓得很紧。小雁发现反抗无济于事,就选择了顺从。她还是能够感觉,杨为民的手在冒汗,显得湿津津的。
“我也早受不了了!”杨为民既突如其来,又没头没脑说出这么一句。
小雁转头凝视杨为民,眼睛和声音都变得温柔起来,“你什么受不了?”
“我……”杨为民被自己胆大妄为的想法弄得吃了一惊。他不觉又放开小雁的手,嗫嚅着说,“我听你的遭遇觉得受不了。”
这个回答显然令小雁感到失望,她说,“别说了,我真的习惯了,每天这么一个人过日子,这就是命。”
杨为民松开小雁的手后,又立刻感到后悔,但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胆量去抓小雁的手了。于是他就转个话题,“你现在住在哪里?”
“怎么?”小雁的回答令杨为民感到她内心的某种起伏,“你想去我家里?”
“不不,”杨为民赶紧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就住在正南街,和你住得远吗?”
“远倒是不远,”小雁说,忽然像是感慨似地接下去,“住这么近的人,居然从来没遇到过。”
“那……”杨为民的胆子又开始大起来,“你经常去河边散步吗?”
“你喜欢去河边?”小雁问。
“我每天都会去。人嘛,这个年纪了,散散步对身体好。”
小雁打量了杨为民几眼,说,“我有时候会去,不是每天。”
“真的还没碰见过你。”杨为民说。
“你说河边吗?”小雁说。
“是啊,”杨为民回答,他又叹口气,说,“记得我们那时候,就经常去河边的,你还记得吗?在那个桥洞……”杨为民看着小雁,没有把话说完。
小雁低着头,似乎被杨为民这句话带进了某种回忆。
“要不……”杨为民像是鼓起全部勇气,说道,“你明天去?我晚饭后七点钟会到那里。”
小雁还是没回答。杨为民明察秋毫地看到,小雁微微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公交车到底是不是离合器出了问题,每次停下来后再发动时,总是整个车厢就猛地一阵冲荡。当那阵冲荡又一次袭来的时候,杨为民如梦初醒地发现,他要到的“正南街”站已经过去了。
几乎是突然之间,杨为民“啊”的一叫,俯身从座位下拖出塑料袋,对小雁说,“我过站了!”
看着杨为民惊慌的脸色,小雁也像是突然醒过来,说,“那你快下去。”
好在公交车刚刚发动,只听见司机不耐烦地说道,“没下车,不知道早点起身啊。”他踩住刹门。公交车停住了。司机将下客的后门打开。杨为民提着塑料袋,额头冒汗地奋力朝后门挤去,一边说道,“让让,对不起,请让让!”听到他口气的人,都觉得有点奇怪,不就是过了站嘛,有必要显得这么惊慌失措吗?
一下车,杨为民抬腕就去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五十分了。他再看看周围,一下子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到站牌下再看,杨为民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坐过了整整两站。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将他顿时控制了,更要命的是,这里太陌生了!明明就是这个城市,怎么会觉得如此陌生呢?他很少到这边来,甚至记不清有多久没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因此换句话说,他现在离家实在是太远了。
杨为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赵爱萍是如何在家里发火。
但他还是得回去。
可以理解,杨为民脑子已变得特别混乱。他居然没想到再次坐上回转的公交车,但他必须赶紧回家。急中生智的结果是,他提着两袋菜开始跑起来。那天看见杨为民在街上狂奔的人都还记得,杨为民奔跑的样子好像后面有一只猎犬在追他。
不过,还是像我说过的那样,两站路不远。按他现在奔跑的速度,完全可以在五分钟内跑回家,但杨为民却花了足足一刻钟。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那时的太阳已经很毒了,杨为民在奔跑过程中,感到自己的眼睛忽然被什么花了一下。那一下特别刺眼,难道太阳掉地下来了?他忽然想知道是什么,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对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来说,未经锻炼地忽然长跑,委实有点吃不消。于是他停下来,折身回走几步。答案立刻揭晓了。就在路边,有一长溜地摊,在其中一个地摊上,闪闪发光地摆着一些金属制品。杨为民不可思议地发现,那些东西竟然是一些胸针。
杨为民的犹豫长达一秒,就在地摊前蹲下身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杨为民将刚才买菜节约下来的五块钱买了一口蝴蝶状的胸针。这是他很多年前给赵爱萍买过的款式。赵爱萍特别喜欢那个款式。他必须买下来,以便告诉赵爱萍,他之所以回家迟了,是因为去买胸针了。他甚至还想出了一句打算说给赵爱萍听的幽默话,“你看,二十年前,胸针是五块,二十年后还是五块,说明物价没有上涨嘛。”
责编:吴名慧
来源:湘江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