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平竖直”美学意蕴探微
作者丨林乐伦
(林乐伦作品《退笔如山未足珍》)
12世纪初,日本有位道元禅师,在中国修炼学禅功成回国后,别人问他:在中国学禅十年悟到了什么真谛?他回答:“我已真正领悟到眼睛是横着长,鼻子是竖着长的真理,所以我空着手回来。”众人听了莫不捧腹大笑,“眼横鼻竖”这一简单的道理,用得着到国外去苦心修炼吗?
这则禅学界广为流传的故事,使我想起何绍基在《张黑女墓志》的一段跋语:“包慎翁之写北碑,盖先于我十年,功力既深,书名甚重于江南,从学者相矜以包派。余以横平竖直四字绳之……”其中“横平竖直”四字,记得是写字启蒙时,老师所提的最基本的要求,为何大名鼎鼎的书法家何绍基学书几十年,功成名就后,仍以“横平竖直”四字自省,这是否与道元禅师的“眼横鼻竖”有某些相通之处呢?笔者曾将这四字与何绍基的书法作比较分析,希望能从他的书法找出几笔够得上“横平竖直”的笔画来。可是很失望。除蝇头小楷笔意稍近,其他书体,尤其是行草则是纵横徴斜,放浪形骸,出乎绳墨之外,可说是既不平又不直。那么,何绍基的“横平竖直”之真正内涵是什么呢?对此,我们不应像前面所述的那些日本朋友一样,对道元禅师的“眼横鼻竖”轻率地予以嘲讽。因为,世界上许多看似简单的道理,有时需要以毕生苦苦执著的追求才能领悟。看似平淡的四字,实则蕴涵深刻着艺术哲理和美学意义。
孙过庭在《书谱》一文中讲过:“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这里所说的平正,经过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哲学过程,即由初学到复归后的平正,经历了一次质的飞跃,从而达到一种很高的“人书俱老”、“熟极返生”的艺术境界。
古人云:“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这“朴”的意思,就是说书法要“真率自然”,而不要“刻意做作”。何绍基的“横平竖直”,归根结底,也是一个“朴”字,即书法艺术所要求的“朴实”、“朴拙”、“朴素”。
所谓朴实,实在强调艺术的“真”。明代书法家傅山曾大胆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这一美学理论。这“四宁四毋”的提出,对于那些刻意雕琢而旨在追求表象完美的书风是重重的一击,同时亦从深层次揭示了艺术的“真”的美学内核。《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中有这么一段话:“何字放浪形骸,松弛任性,了无夸饰矫情,故可管窥书家真面目。艺术的价值在真善美,三者以真为先,书法的实用性、抽象性和高度程序化等因素,极易使书家的真面目遮掩起来,因而大量作品的审美价值受到削弱。何绍基有时不惜朝丑的方向突围,实际上是在向真的方向靠拢。”禅学界有这么一条理论:“不完整的形式和有缺陷的事实都更能表达精神”[《禅与日本文化》第12页,(日)铃木大拙著]。太完美的形式,往往把人们的眼光吸引在漂亮的外表上,而容易忽视真实的内容。完美无缺的形式,如同漂亮的外衣,具有美化和遮丑的功能,它既能给人带来愉悦,亦能给人带来虚伪。
何绍基的书法“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结体多徴斜,线条多残缺。初看确实给人一种“丑”的感觉,但正是这种“丑”,给我们带来一种艺术的真实美。因为它没有掺以半点虚假的、涂脂抹粉的东西。
所谓朴拙,即如老子所说的“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前面所讲的“丑”实际便含有“拙”的意思。何绍基师法于颜却不囿于颜,能取其神而遣其貌,在众多的师颜者中,最得其精髓。历代学颜者难以突破颜体“雄强宽博”的樊篱。而何绍基却从“拙”切入而达到“大巧”。这“大巧”终归还是一个“拙”字。何绍基为人耿直,不畏权贵。平民索字有求必应,而权贵重金购字却一概不予。真是“人如其字”。何绍基的“回腕执笔法”亦不同凡人,可就是这种有违生理的笨拙的执笔法,写出了“古拙而有奇趣”的书法。何绍基运笔纯以中锋,线条质感很强,这与他的执笔有一定的关系。他为人拙、执笔拙、书法拙,可说是拙到了家!然而,这种拙却暗滋于巧而回归于巧。陈振濂先生在《小议何绍基》一文中写道:“由于他那独特而艰难的书写姿势,他的手臂运动的方向、角度、压力的特殊方式和挥动幅度,使书法结构也体现出一种特定趣味。其空间的疏朗感和走势的倾斜感,似乎带有些许颜体的痕迹但又完全不是颜真卿的翻版。考虑到颜真卿是以正常的运笔方式作出,其风味特征出自对形式的理性把握;而何绍基的结构与线条却多出于他特别的执笔运笔的技巧方式——他是以技巧特色的过程带动了形式特色的结果。”“应该看到何绍基所处的清末时代,在他面前大师如云,他聪明地选择了改变技法惯例的方式,这称得上是一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是否可以说明,何绍基其人其书,拙之有源而巧之有道呢?!
所谓朴素,即平淡自然。历代学书提倡“师自然”、“师造化”,就是说,书法要得自然之理,顺自然之情。西方艺术大师罗丹讲过:“艺术上最大的困难和最高的境地,却是要自然地、朴素地描绘和写作。”古代著名思想家庄子在《天道》篇中也讲过:“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记得巴金曾讲过:“文学艺术中最有艺术生命力的东西,就是那些不加任何雕琢,不加任何粉黛的东西。”为什么古今中外著名学者和艺术家都特别强调艺术的自然朴素美呢?因为艺术最忌矫揉造作,最难自然天成。我国自古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平淡自然之美。记得17世纪日本有一位名叫芭蕉的诗人,他曾写过一首仅十五字的俳句:
当我细细看
啊,一颗荠花
开在篱墙边!
这首小诗,没有美丽的辞藻,没有动人的情节,可就是这朴素的语词,构成了如同荠花一般纯朴的诗。这是一首充满人文关怀的诗。
人们评价何绍基的章法如“星斗满天,疏密错综,自然成文”;行书如“天花乱坠,不可捉摸”、“甚得天趣之妙”;小楷“神融笔畅、天机洋溢”;篆书“自出机杼,妙趣环生”等等。这些评语道出了何绍基书法的巧夺天工、巧若自然的自然美。这种兴之所至、随笔而成的自然流露,正合古人“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的美学境界。何绍基的“横平竖直”说,表面看来确实是太平淡、太浅显了。但真正要领会其精神实质,却又是那么深邃莫测。说实在的,若想从更深层次把握其艺术内核,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因为没有在艺术上几十年的面壁修炼,是不可能达到“顿悟见性”的高远境界。
笔者由一则禅学故事,引发对“横平竖直”的一些随想,最后不妨撷取一则禅学故事作为本文的结尾。唐代禅师青原惟信讲过一段话: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后来,青原惟信问别人:“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读者诸君,你以为如何?
(全国何绍基书法艺术研讨会论文)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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