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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伟谈木心:意外之人,意外之文
新湖南 • 湘江副刊
2018-01-02 11:11:29

文丨何立伟

我想中国的文坛,晓得木心其人其文的,怕是寥若晨星,因其人未有介绍,其文未有出版也。他又身居海外,与国内文坛向无交往,且其人从文字里看得出来,清高得很,孤岸得很,并不图与媒体、市场共谋,把自己狂炒几把,暴得身前身后名。但他的文章,也曾零散见于《上海文学》上,想来亦未超出十篇,同样无人评说,波澜不兴。

我之晓得木心,恰好是20年前,那时阿城已到美国行脚,大约在纽约陈丹青处识得木心,看了他的画作与文章,觉得好极妙极,遂复印了一叠,寄来给我欣赏。阿城在文学艺术圈里,向以眼光毒辣著称,他说一样东西好,我信必有过人处。木心是画家兼作家,改革开放初始移居美国,他不像陈逸飞,行前即有声名,所以走了也就走了,反正无人知晓。他的画因是复印件,又糊又黑,像是一块锅巴,但亦能朦胧感受到一种大器,我记得是水墨的山水,有传统的墨意,但是现代的构成,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淋漓洇染,是一种不常见的水墨语言。但我于绘画是外行,只能会其大意,加上看不到原作,又不知尺寸大小,度其意,仿佛于黄宾虹同赵无极之间见到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水墨精神,于是有容乃大。

而文章不一样,印得糊,只要字觑得清,仍是文章。阿城喜欢木心的文章,我想有他的道理,因阿城是一个见识开阔的野狐禅,他喜欢意外之人,意外之事,当然包括意外的文字。而木心的文章,字字句句,无不给人意外的喜悦。我把那些文章慢慢读完,叹一回气,如同见了高人,被他的识见同言语及人格所吸引,作声不得,惟有默然。我当时的印象,是我觉得木心饱读诗书,学养深湛,且眼界极是宽广,从《诗经》开始的中国文学传统,从文艺复兴开始的欧洲文化传统,他无不涉猎,又每有心得,喷玑吐珠,文学、艺术、宗教、哲学,顺手拈花,一笑解之,快人朵颐。他谈旧上海的人与事,比起张爱玲来更有男人的胸臆同气象,且站到更高更阔处,把十里洋场看得更为真切也更为深刻,又把旧时上海人的人性揭得更为无情也更为冷峻。他还有几则短篇小说是写美国的故事,亦是沉着流利,有画人画虎的毕肖,且也趣味横生。我记得复印件里有几页是他的札记,似乎叫“琼美卡随想”,几十百把来字一则,谈音乐,谈绘画,谈文学,谈人生,总之谈这谈那,则则是洞明,在在有机警,读来令人神旺。尤为可贵处是木心的文章既人情练达,又赤子情怀,智性且还加上率性,于是乃有人生的境界同道行。

而我更喜欢的是他的文字,是那么样的一种富有人类感情同文化表情的中国汉字,优雅、从容、洗炼、蕴藉,极为讲究。洋粹他也懂,国粹他也懂,但他不是简单的中西合璧,弄出个“三明治”来,就像他用水墨来描画他的风景,他是用纯粹的中文书写思维,来表述他对世界的体认同感怀。他读过那么多的西洋书,但他的文字绝对没有翻译体的那种工具性的失血,他让承载国学底蕴的中国汉字的表现力在纸上熠熠生辉,又每使文字的文化密度大于文字本身,所以他下笔极简,而含义极丰。方块汉字在他的散文随笔里不但表现得极有张力同活力,也仿佛同时成了他一种隐秘的文化立场。我想这正是有语言自觉的阿城特别欣赏的地方吧。读木心的文字,是一种享受,美、智慧与性情的享受。

我遂记住了一个名叫木心的人。我觉得中国当代散文作家中,像他那样有学识,有见地,有眼界并且有真性情的实在太少了。更何况他的文字是那么地提神,字字句句地读来,是罕有的一种清爽。我又跟陈村打比方,说木心的风格不是水煮花生,乃是大闸蟹加黄酒。

后来木心的文章偶尔在《上海文学》上发表,凡我见到,必定拜读。记得有一篇写到李叔同,在峨眉金顶上“思凡”,又有若干篇写上海滩旧事,满纸周璇的小调同霓虹光影,让我对木心的身世起了猜测,因我觉得木心的文章里,有种世家底色,又有种曾经沧海,如同曹雪芹写大观园,点点滴滴是“家里有过的”。看了这样的好文字,再来读当世髦得合时的种种“美文”,高下当可立判。

作者简介】

何立伟,长沙人,生于1954年。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写作,主要作品为小说与散文,先后出版《小城无故事》《大号叫人民》《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亲爱的日子》《月唱》等十余部小说散文集。作品《白色鸟》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被评为“读者最喜爱的100位二十世纪中国作家”。作品被多种文字译介国外。

责编:李婷婷

来源:读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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