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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他给人们的眼里注入曙光
新湖南 • 专栏
2018-01-08 10:00:57

(刘舰平)

美丽的眼睛

文丨韩少功

刘舰平是湖南人,体魄雄健,臂力超群,扳腕子一类角力游戏中很少遇到对手。尽管如此,他的朋友们还是愿意用“漂亮”甚至“妩媚”这些较为女性化的词,来描述他的面容——尤其是他的眼睛。

大约十多年前,这双美丽得几乎让人生疑的眼睛,竟然开始夜盲,继而是视野残缺,最后被确诊为一种极其罕见的先天性眼疾——“结晶样视网膜色素变性”。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种眼疾极有可能在一段不很长的时间里,将导致患者完全失明。

一切可以尝试的救治方案都尝试过了,还在继续尝试下去。但是坦白地说,他的双眼里已经渐生暗淡、涣散、迟钝,就像曾经灿烂耀目的星星,正在缓缓地熄灭。他和他的亲友们仍在等待奇迹。但如果现代医学最终不能保住他残存的视力,他就将进入一片永远的黑暗——这种沉重的可能一直悬在他的头上,甚至已经超前进入了他一次次自我调侃式的心理预习。在那片黑暗里,当然还会剩下很多声音。循着这些声音,一个人可以找到它们各自的来处,一些大的或者小的、软的或者硬的、冷的或者暖的、动的或者不动的物体。世界万物将被一个最简单却是最重要的标准来区分:障碍或者不障碍的,把脚和腿撞痛的,或者不撞痛的。

对于这个人来说,脚上和腿上的痛感,将成为这个世界一切形象和一切品质的意义。

这就是盲人的世界,某一类残疾人的世界。在我看来,“残疾”的定义似乎有点含混不清。如果一个人患上胃病、关节炎、高血压,甚至割去了半个肺,拿掉了一只肾,血液里流淌着癌细胞,同样是损坏了身体的一部分或者失去了某一个器官,人们并不会将其称为残疾。可见“残疾”并不完全是一个测定健康状况的概念,至少也是一个生理学中极其特殊的概念。“残疾”指涉入的视、听、触、言、行等等能力,与佛经里“六根”与“六识”的范畴相当接近,虽然所言人体,意旨却指向心智;虽然所言个人,意涵却侧重于个人对世界的感知以及个人与世界的关系。这就是说,“残疾”与一般的疾病有别,差不多是一种以认识论和行为论为视角的生理学用语。

其实,从个人感知世界这一方面来说,有谁可以逃脱生理局限呢?有谁可以无所不能呢?我们无论有多么健康,也缺乏狗的嗅觉,鸟的视觉,某些鱼类的听觉,我们听不见超声波,也看不见红外线,声谱上和光谱上大部分活跃而重要的信号,一直隐匿在我们人的感官之外。在生物界更多灵敏的活物看来,整个人类庶几乎都是“残疾”的。直到最近的一两个世纪,我们依靠望远镜才得以遥望世界,依靠航天机才得以俯瞰世界,依靠核反应堆和激光仪才得以洞察世界,在拥有更高科学技术的人们看来,前人以管窥天,以盏测海,可怜得连一张高空航拍照片都不曾领略,对世界的了解是何其狭窄和粗陋,感知能力是何其局限。这种状态与健康人眼中的“夜盲”或者“视野残缺”一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距离。

局限总是相对而言。人不是神。人一直被局限所困,还将继续被局限所困——即便正常人和所谓超常异能者也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循着介入世界的无限欲望,以不断突破和超越自己生理局限的过程,构成了迄今为止的历史。人们靠科学拓展着对物界的感知,同时也用艺术拓展着对心界的感知,比如从文学史上最初的一个比喻开始,寻找声音的色彩,或者色彩的气味,气味的重量,重量的温度,温度的声音,就像一个盲人要从一块石头上摸出触觉以外的东西,摸出世界的丰富真相。这几乎就是文学的全部所为。文学不是别的什么,文学最根本的职事,就是感常人之不能感。文学是一种经常无视边界和超过边界的感知力,承担着对常规感知的颠覆,帮助人们感知大的小,小的大,远的近,近的远,是的非,非的是,丑的美,美的丑,还有庄严的滑稽,自由的奴役,凶险的仁慈,奢华的贫穷,平淡的惊心动魄,耻辱的辉煌灿烂,文学家的工作激情,来自他们的惊讶和发现——发现常规世界里一直被遮蔽的另一些世界。

于是把人们从盲视的状态中导出,从感知的黑夜里导出。舰平是一位文学家。起步于诗歌,后来在小说方面表现不俗,近些年写散文更有大的气象,笔下常有卓识和真情,可见他的眼疾并不妨碍他看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东西。他已经历过两次痛苦的眼科手术,不管手术的效果最终怎么样,他手头一本接一本的新作,已经标定出他越来越宽阔的视野。世界上的任何黑暗,也不能阻挡他的文字与其他众多优秀作家的作品一道,给人们的眼里注入曙光。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