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翅上的残阳
作者丨刘舰平
(老照片:刘舰平探访渔家)
现在说说你的故事。
故事的源头似乎可以上溯到你的曾祖父。你曾祖父的短暂而浪漫的存在更像是一则充满着神秘色彩和不确定因素的民间传说。但他却真实地繁衍了一个庞大的家族和一大堆零乱的恩怨。
据目击者说,你的靠打渔为生的曾祖父是在横穿一条浅海沟时,被突然涌来的海潮卷走,因而在一幅极其优美的风景画中无声无息地消逝的。整个过程就像许多年后他那位着迷于美术绘画的小曾孙,在作画时用橡皮擦随便擦去一段画错的线条那样轻松自然和随心所欲。那一天,在惊涛骇浪中都没有翻过船的你的曾祖父,为什么会在深不过膝的浅海沟里出了事?目击者对其中的奥秘讳莫如深,后人也无从细加考究了。而且这条浅海沟已被村里人和他自己无数次地穿越过,都能像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一样,精确无误地拿准海潮的脉搏,在它一涨一落的间隙里,一路从容不迫地走过去,还有闲工夫悠然地从水里捡几只螃蟹和海贝,或跟远处的女人嘶喊几声比海啸更加粗野冲动的古老情歌。上岸后,刚挽过膝的裤腿都不会被海水沾湿一星半点儿。可是那一天,海潮也许是受了你曾祖父狂放情绪的感染,舒缓的脉搏因兴奋不能自己而节奏全乱,错误地跳动了那么几下,于是,我们这位脸膛红黑、年轻而健壮的渔夫,连同那些螃蟹、贝壳以及野性而热烈的情歌,便一齐被似乎也在忘情作画而信手涂抹的一排大浪,用高高举起的一块雪白的橡皮擦,伴随着涛声的嬉笑,那么轻松自然、随心所欲地擦去了。潮落之后,留下的那一片风景却壮美依然,丝毫也没有让人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以至于当时的目击者并不感到惊骇与恐慌,只是晕晕乎乎地仿佛被谁灌醉了酒;或是迷迷瞪瞪地睁大着眼睛做了一场梦。
依照后人的感情习惯,我们可以毫不费事地从电影或电视导演用滥了的镜头资料里,找出那几幅虽然时间地点不同,但构图、色调及氛围却与当年真实情景大体吻合的油画般的摄影片段——
你曾祖父最后的背影肯定幻化成了一尾生气勃勃的小精虫,鲜活无比地欢跳着,一头扎进了一轮硕大透明、血红欲滴、即将投身于海底的夕阳中。这位渔夫神秘而快乐的死亡,使得美丽的自然界重新受孕。那灵性而多情的大海,只不过是自然女神的丰腴而碧蓝、无时无刻都在孕育人类和万物、亘古至今永远分娩着童话与梦魇的一只巨大得可以包容无限的子宫。
此时,你的目不识丁的曾祖母像一位古朴的哲人伫立在夕阳落下的那个地方,用一顶纷乱的头发慢慢拭净残留在天幕上的一片片血迹。也许是上苍的一个暗示感化了她,使她没有被这场猝不及防、如雷轰顶的不幸所击倒。她神态异常安祥地紧搂着泪迹未干、却已含悲入睡的女儿,久久凝望着烟波浩淼的海面,只喃喃地哀叹了一声:
“生死不由人啊,这是天意。这是命。”
她当时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腹中果然已经有孕。你曾祖父仿佛于冥冥之中为她留下了一个将拥有姓氏交接权力的遗腹子。这个小精灵的凸现与降生,却招来了村里人的蹊跷不安和风言冷语。他们难以容忍一个卑贱的寡妇对宗族与大海的不贞和亵渎。直到这个谜一样的小男孩一天天被腥咸的海风吹拂着长大,其音容笑貌越来越与你的曾祖父神肖酷似,闲话的潮水才终于退去。但也把你曾祖母身上残存的一点闺秀气彻底洗尽。
你的曾祖母从此越来越像一位粗手大脚、麻利果敢的男人,她依然辛劳地伺奉着大海并从它那里领取着丰厚的报酬。你曾祖母每日挑着大担大担的海产去镇上叫卖,让一个濒临灭顶之灾的家族,从她那浸染着血斑的褴褛的肩头起死回生,并逐渐走向兴旺。
你曾祖母首先让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体面地出嫁。但一年之后女儿因为生下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小囡而遭致她婆家的冷落。一天,面容憔瘁的女儿摇摇晃晃地担着一担海货走过那条浅海沟时,竟鬼使神差地重演了二十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一突如其来的海潮簇拥着不堪一击的她,去到大海的深处与她日夜思念的生身父亲团圆相聚了。女儿那位薄情的丈夫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便迎娶了另一房新欢。可怜的小囡却不堪忍受后母与父亲的虐待,屡屡逃回外婆的家中。外婆为她敷药、洗澡、换衣、喂饭,并决意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为了稳固家族的根基,你的曾祖母给她的独生儿子——也就是你的爷爷……娶了一房妻室之后又另收了一房妾。而且这位妾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接生婆。她那一双令人敬畏不已、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手,似乎传授着芸芸众生无法窥视的神的旨意——决定着产妇生男还是生女,也便决定着一个家族的香火是否能长久地缭绕或凋零。你的曾祖母居然一眼相中了这样一位似乎不属于凡人俗界的女子,不惜重银地雇用一顶热闹非凡的花轿将她抬进家中,作了独生儿子的二房姨太。足见你曾祖母对家族的一片虔诚用心何其良苦。你的爷爷也不负厚望,一口气跟两个女人生下了一双儿子还外加一双女儿。这其中的长子日后也就成了你的父亲。可是那位近乎半神半巫的妾,却仅仅只生下了一个不能写进族谱的小丫。而且往后再没有透露出可为你们家族添送麒麟贵子的任何迹象。烧香问药数载均无济于事。这种事与愿违的结局终于使得你的曾祖母大失所望;也使这位在对外人行使职业时浑身上下都冒着仙气,却唯独不能掌管好自身命运的你的二奶奶,在你们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你的曾祖母失去了宽容的耐心,开始论功行赏,对两个儿媳不再一碗水端平。你的那位如同正宫娘娘、并拥有二子一女的大奶奶,于是有恃无恐,骄横无度,对忍气吞声的偏房小妾及其不属自己所生的孩子横眉冷对,不当人看——女人在伤害女人方面,其心计、手段远远阴毒过男人。你们家族原本亲密的大树上从此分孽出不睦与怨忿的枝杈,并结下了一枚枚酸涩变种的苦果留待后辈子孙去采摘品尝。家中这份郁闷的日子,令你爷爷也满脸愁容、疲惫不堪,理不清这一堆孰是孰非的乱麻。他早已厌倦了这种千古不变的、仅为传宗接代而苟活的辛苦乏味的营生与劳作。某一日,他忽被一个新奇的念头所感奋,毅然挣脱这一段绵无尽头、使人窒息的陈腐岁月的纠缠,撇下忠孝仁义和儿女情长,抛妻别母,相邀三、五同乡好友,出门求学从军,投身到一个更为广阔鲜活、而又陌生险恶的世界,去实验并更换一种新的人生方式。
(你爷爷离家后的这一段仿如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给人间的传奇经历,或许能另成一篇独立完整的动人故事,我们在此便不作详细的描述了。)
于是就到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这正是历经长年战乱的中国无节制地发挥其生殖能力的一个激情充盈的时期。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处都响彻着口号与婴儿啼哭交织成的大合唱。在南方一间孕妇爆满的产房里.一个尚未足月、赢弱瘦小的女婴,伴着窗外淅沥不休、催生万物的春雨,悄然惶然地降临了人世。
——这一天,便是你生命的正式开始。
当你因为找不到母亲的奶头而哇哇大哭时,一位身着大校军服的中年男人,正心疼不已地把你搂在怀里,一面吩咐身边的警卫员赶快拿来牛奶瓶,一面笨手笨脚地安抚着嗷嗷待哺的你。你于混沌不知世事那一刻起,就迷上了他那能使天地人心一齐安静下来的闽南味十足的男低音歌喉。他居然能把铿锵激越的《游击队之歌》哼唱成轻柔幽远的摇篮曲,你被这歌声亲吻着、拍打着,不再摆手踢脚地任性哭闹,渐渐沉醉到一个温馨无比的梦乡里,而听不见喧哗于窗外的会令人莫名地焦躁不宁的风声雨声。他用粗硬而慈爱的胡茬子扎疼你娇嫩的小脸,仿佛以一种真切的身体语言让你间接地体验了他所走过的那一片片茂密的丛林与荆棘。
这位大校就是二十年前离家出走的你的爷爷。
你的生身父母在结束一场爱情游戏之后,把你当作一只谁也不愿认领的皮球,理所当然地踢给了似乎有足够的条件可以为子女收拾残局、担待一切的身为共产党十级高干的你的爷爷。
你的母亲原是一个小渔镇上的富家闺秀,其羞花闭月的姿容使你的父亲神魂颠倒。这位寝食不安、欲火烧身的爱情骑士,曾多次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架设白天早已备好的木梯,翻越爬满枯藤朽叶的高墙,按照他所读过的西方小说中的求爱模式,单膝跪地,急切而又不失耐心和风度地频频叩响你母亲紧闭的窗口。你的母亲于深闺寂寞中被这灼热的异性乞求声弄得神慌意乱,春心迷离,终于经受不住诱惑,颤抖着双手拉开了门闩……从此,她的一扇爱情之门便形同虚掩,任由你的父亲如入自家果园一般滥采初恋的禁果。有一回,你胆大妄为的父亲被你的外婆当场捉住,嗟家人将其拿下送去伙房抹了厚厚一脸锅灰。这使得一个红色家族的儿子脏黑着脸在一个破落乡绅的门槛下大出其丑。
你的爷爷也不赞成你父亲的这种既不顾及政治影响、又有失家庭体面的婚姻选择,这样就导致了你父亲与你母亲的一场惊天动地的私奔。事件的平息是两个不同阶级背景的家庭在你出生之后,才被迫达成了妥协和谅解。他们面对你愤怒的嚎啕,仿佛是面对一锅生米做成的熟饭,百般无奈,又束手无策,只得啼笑皆非地结成了毫无亲情可言的一对亲家。
你的有勇有谋的年轻父母拿你作了人质,以此要挟态度强硬得似乎不近人情的你的爷爷,逼其就范,终于大获成功。你的母亲才像凯旋的英雄领回战利品一样,把你从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百战百胜、却在你无坚不摧的哭声面前一败涂地的大校那里接了回来。你也才得以告别那一堆如忠诚卫士一般守侯于你摇篮四周的牛奶瓶、画上洋娃娃笑脸的海螺贝壳、以及用子弹壳串成的手动风铃……你像一只饿极了的狼崽那样扑进母亲的怀抱,狠命地一口咬痛了故意冷落你的乳头。
在你刚满周岁的那一年,你的行欢无度而多产的父母又让你的弟弟来到了这个是非太多、温情太少的人世间。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空气里弥散着落叶与来不及收摘的果实在泥土中腐烂成酒的季节特有的气息,你父亲大概对那如同八卦阵一般的婴儿尿布和妻子满身的奶臭感到了烦腻,便伪饰成一个冠冕堂皇的想法,以“一个有志的青年不应沉溺于儿女情长、小家庭温暖,而应求取更大的进步和发展”的动人名义,骗得了你母亲的默许,并从你爷爷那里领取了足够的盘缠,渡海去了G市,借着一次在某某学校短期就读的机会,纵情饱览了这座南方都市的繁华与新鲜。在名不虚传的花城里,你父亲这位采花高手果然不枉此行,逮住一个极偶然的机会与一位本城姑娘一见钟情,并使其迅速深陷情网而不能自拔。你父亲这次猎艳的过程似乎十分简单顺利,他只是在介绍自己身份时着意强调了一下他是某某首长的儿子,这位毫不掩饰其惊喜、曾在日记本的扉页真情写下“一颗红心永向党”的G市姑娘,便像早年知识女性毫不犹豫地投奔革命一样投进了你父亲的怀抱。学业与蜜月终于结束,你父亲的兜里揣着羞于见人的成绩单,他却十分坦荡地与这位G市姑娘相拥而泣,宛若一对忠贞不渝的“露水夫妻”作生离死别状。在送你父亲登上返回的海轮时,G市姑娘只顾以泪洗面,情语绵绵,却居然疏忽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让你父亲在她的通讯录上留下能在日后保持联系的确切地址。你父亲也极潇洒地省略了这一点。他身着被姑娘洗得整洁雪白的衬衫,站在以蓝天丽日作背景的甲板上,向渐渐远去的G市码头挥手道别,用一幅完美无缺的画面为痴情的姑娘编完了这个罗曼蒂克的梦。然后此一去便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你父亲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他疯狂地拥吻你母亲的那副初恋时才有的劲头,真感动得这位深信“久别如新婚”这句民间哲言的发妻浑身直哆嗦,再次幸福得喘不过气来。她看见了那份不大好看的成绩单,竟以为这是丈夫思家心切,而无心求学的缘故。她眼里闪动着泪光,喃喃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切都不重要。”
事隔数月,一位两眼失神,嘴唇干裂的姑娘,也从你父亲乘坐过的那趟海轮的五等舱里钻了出来,她又饥又渴地走下舷梯,随着缓缓的人流,进入了这座被称作“天涯海角”的南国岛城。远道而来的姑娘仅凭着“某某首长”这个在本地人听来如雷贯耳的名字,便极容易地找到了绿树掩映、戒备森严的军区大院。经人仔细盘问,才被领进了铺着红漆木地板的你爷爷的办公室。你爷爷诧异地打量着这位憔悴如雨后落花的姑娘,发现她除了一身汗迹斑斑的短袖西装和束在腰间略显精神的一根仿军用土红塑料皮带而外,身边没带任何行李,看样子是趁人不在意时匆匆离家出走的。她满脸委屈地盯着你爷爷好半天,张口便问——
你,是某某首长吗?
你爷爷说,是。
你有一个儿子,叫某某吗?
对。他怎么啦?
我怀上他的孩子了……我要跟他结婚!
你爷爷立时脸色变得铁青,赶忙扶姑娘在椅子上坐下。警卫员端上一杯热茶递给姑娘,便知趣地退到了门外。
事后,你那位如花花公子的父亲被骂得狗血淋头。
但无论怎样做工作,姑娘是执意不愿再回到G市去了。你父亲呆呆地望着她那微微凸起的腰肢和固执上扬的下颌,知道一切花言巧语都无济于事了。你父亲头一回尝到了“责任”这两个字的厉害与麻烦。
于是,你母亲破天荒头一回被你父亲约到一家茶楼去见面。她给你父亲做妻子以来,还从没有享受过如此高规格的正式礼遇。你父亲约见她的电话是从单位打来的,声音亲热得极不自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慌乱。
你父亲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他恳求你母亲无论如何要救他这一回。毕竟时代不同了,新的社会制度已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妻妾成群。你父亲害怕法律以重婚罪对他的惩处。也害怕因此而身败名裂,即便是高干子弟也再难风风光光地做人。
“我们先办个假离婚,”你父亲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这个神经快要失常的女人先稳住,暂时跟她结婚,这样组织上就不会处分我。等人们将这件事情淡忘之后,我会找个借口把她……
哼,你母亲苍白着脸,冷笑一声。
“唉,女人哪,都是这个命。”
你母亲站起身来,不愿多听,也不想多说。只是狠了狠心,表情异常冷酷地丢下了一句话:
“你们男人……也别太逍遥自在了!你的两个孩子,我不管了。这是你们家的血脉,是好是歹,你自己去料理吧。”
说罢,便愤然拂袖而去。
你父亲眉头都没皱一下,当即脸露微笑,望着你母亲的背影长嘘了一口气。他这才慢悠悠地独自品尝桌上那堆早已由热变冷的茶点,感到胃口依然很好,浑身上下有一种未曾料到的轻松与释然。
他把抚养你的责任,无需费任何口舌就推给了你的爷爷;而把你刚生下不久的弟弟,竟托人带到数百里之外的一个偏远小镇上,送给了一对素不相识、没有子女的老年夫妇做后嗣。
原本是一桩十分棘手的桃色官司,就这样被你父亲不损伤自己半点皮毛地暗下一一私了。他依然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依然是神气活现的高干子弟,依然十分体面而热闹地重燃花烛,大宴宾客,与那位G市姑娘名正言顺地结为了夫妻。
G市姑娘——现在已是你的后妈了——直到这时才向你父亲倾吐了一个在心中藏匿已久的隐秘:在你父亲之前,她已经遭受过一次男人的抛弃了,那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将门子弟,也曾与她爱得天昏地暗,后来他们举家随蒋家王朝迁去了台湾,连家中豢养的猫狗都被他们带上了轮船,可是她却连一声辞行的招呼都没听到,真是连猫狗都不如呀。现在,她好不容易又恋上了一位共产党的将门子弟,这正是上天有眼的着意安排,是姑娘命中的造化,是帮她洗刷污点绝好机会,姑娘凭着你父亲留在她腹中的那份“红色证明”,要理直气壮地做一名与周围人平起平坐的新中国公民。你后妈热泪盈眶、如愿以偿地对乖乖地归顺于她怀中的丈夫感叹道:“我相信共产党,也相信命,你别恨我了,我们好好过吧。”你父亲听罢目瞪口呆,这个多次玩弄别人感情的男人也感到了一种被别人玩弄的羞辱。但事已至此,大局已定,你父亲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你那位有苦难言的父亲很快便随遇而安,他平心静气地一琢磨,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女人与女人嘛——对于一个把结婚的主要内容视作是配置一位造爱对象的男人来说——只要年龄、像貌相差不太远,就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你情欲旺盛的父亲一旦与新欢同床共枕,便将先前对你母亲的允诺抛到了九霄云外。你父亲百事不愁地沉溺花月,逍遥云雨,一如既往地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甜甜蜜蜜。他功能极好地又为你吱溜吱溜地一连生下了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曾与你父亲舍生忘死地私奔过的你那位可怜的母亲,此时的心情与境遇便可想而知了。不久,在你外婆的劝说下,你母亲也改了嫁。你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也曾感到过一阵黯然。那两天,他无事找事地跟你后妈发邪脾气,摔碗砸碟,鸡犬不宁。渐入暮年之后,你父亲半梦半醒地坐在死气沉沉的轮椅上,对前去探望的你说起他那位前妻时,眼圈不免有些泛红。他说他真正爱的女人还是你母亲——
“她……皮肤真白呀!”
你父亲混浊的两眼倏地放出亮光来。
当他四顾无人,才有气无力地向你吐露出这句真言时,你母亲白皙的皮肤已经枯朽如秋叶落入泥中——她已不屑于这个世界的男人仅仅对她皮肤的称颂与惦记,撇下一堆跟两个背信弃义的丈夫所生、没有享受过完整的家庭温暖的孩子,身后牵挂无尽、心中空空如也地与世长辞了。
你有幸得到了你爷爷的疼爱。但你毕竟还不能成为你爷爷的全部生活内容。他正值年富力强、踌躇满志、生命处处闪烁着辉煌的鼎盛时期,他在早年颠沛流离的战争岁月里又结下了一位伴侣(至于以前的妻妾已经由组织上备案,算是正式解除了你曾祖母以封建形式包办的婚姻,但你爷爷依然担负着赡养她们及其子女的责任与义务),一旦生活环境安定下来,你爷爷便也萌生了重新营造一个温馨小家的凡人之念。
在你刚满两周岁的时候,历史让你们家族来了一次滑稽的巧合,你爷爷真像是与他的儿子——也就是你的拥有了第二个妻子的父亲——开展生育比赛似的,谁不让谁地在同一时期也一连为你生下了两个小叔叔。
这个家庭里从此过于喧闹,你被送往曾祖母的身边,由这位高大健壮、但门牙全脱的跨世纪的老人,继续陪伴你蹒跚地度过没有父母呵护的幼年时光。你们共同生活在一间虽然宽绰、却因四壁空荡而显得愈加凄清冷寂的陈年旧宅里,由于单调的日子缺少童话的森林与可为你引来小伙伴的花园草地,你便觉得白天太长而极易犯困,你过多的睡梦每天都被一支断断续续、循环无尽的古老歌谣所笼罩,那一声声没有门牙把守、因而词意更加虚无飘渺的歌谣,使人一听就想入睡,而且一睡便不想醒来。这位辛劳一生的老人,经常疲倦地斜倚在你的小床边,絮絮叨叨地打着盹儿。你透过在梦中微微睁开的那一线眼缝,似乎瞧见了昏黄的阳光早已将她满头白发织成了一张蛛网,在这张结满岁月的尘垢、被苍凉的往事坠压得支离破碎的旧网上,既零落地飘荡着奇丽的花瓣,也肆虐地飞舞着成群的蚊蝇。
许多年后你才听说,你曾祖母的门牙竟是被她的儿媳——也就是你的亲奶奶——在你爷爷休妻之后施以一顿狂暴的拳脚将它们打掉的。因此你奶奶即便撒手去了黄泉也没得到机会感受你对她的亲近。你默立在灵柩边为这个可怖又可怜的老女人送行时,看到一副阴冷漠然的表情已在她僵硬而扭曲的面孔上永远地凝固了,你的骨子里就止不住一阵阵颤栗。你有悖常情地没有为她洒下一滴祭奠血缘的眼泪,只记得那天你一声不吭地被眼眶干涩却努力号啕的亲属们裹拥着站在不是冬季的苍天白日下,虽然灌进你鼻子里的都是热烘烘的汗臭气,但你却依然感到一种钻心刺骨的寒冷。
你的爷爷时常抽空来看望你和曾祖母,他每次来都带上一些
食品、玩具及漂亮的小花衣。你不正常的萎靡嗜睡引起了你爷爷的关注。过不久,在他的亲自安排下,你被曾祖母早送晚接地进了附近一家幼儿园的日托班。这样,你的白天便有了令你欢欣不止的儿歌、谜语和游戏。
有一回,你的还是长辫子少女的姑姑晚上来陪你玩。你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唱又跳,将从幼儿园学会的满肚子新歌唱个没完没了,每首歌里都在尽情赞美着妈妈和爸爸。你姑姑听着听着,忽然将你一把拽入怀中,搂得你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用一种十分奇怪的音调也泣不成声地唱起了一支歌谣:
“……英雄呵活活呀抬上山了哟,
扯一绺头发哟作记号哦。
头发呃变作了青青草呵,
后妈割去煮猪潲水哟。
头发呃变作了一蓬刺呵,
刺得后妈的脚板跳哦。
头发呃变作了苦艾蒿呵,
狠心的亲阿爸呀,
你的英雄被活埋了哟……”
你瞪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看着你姑姑一张少女的脸在泪迹斑斑的歌谣里变得古怪而苍老。你的曾祖母也被这歌谣折磨得唏嘘不已,不停地转过背去一把一把地揪着鼻涕。你终于奋力挣出那快要使你窒息的已无半点少女气息的湿漉漉的怀抱,逃到屋外的月光下,放声大哭起来。
这以后,你害怕再见到这位其年龄与歌声极不相符的姑姑。
但你对幼儿园里那欢天喜地一味赞颂爸爸妈妈的歌谣也开始产生了迷惑。
你5岁那年,你母亲在征得你曾祖母同意之后,把你接去陪她在一家旅馆里住了一宿。你依稀记得,那个房间很暗,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黑角落里闷声不响地抽着烟。你的母亲进门后一直没与他打招呼;那个男人也仅仅只乜斜着眼角匆匆瞄了一眼你们,便又垂下头去顾自吸烟。他咳嗽咳得很厉害,不时伸长脖子朝窗外吐一口痰。黑暗中他面目一片模糊,始终没说一句话。你紧张得依偎在母亲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你母亲从行李袋里翻出一套新衣来,在你身上比试一阵,然后带你去洗澡。天气有些凉,澡堂子里只有你们母女俩人。你有些害羞地和你母亲一起脱光了身子,于是,你惊奇万分地头一回亲眼目睹了一个成熟女性那美妙绝伦的凝脂般的胴体。
你母亲那一年应该才有二十五、六岁,她那乌黑油亮的长发
如瀑布一般一直垂悬到光洁如玉、弧线优美的臀部上。你母亲的腰肢柔细,胸部丰满,两颗泛着紫光的乳头一如少女那样微微向上凸起,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山野里沾满晨露的草莓,或夏夜里凝着月霜的葡萄。她能保持如此娇好的体型,恐怕多少也得益于她没能尽职尽责地哺乳你们姐弟俩。你彻底忘记了你平日的委屈和对母亲这种自私行为的强烈不满,你张口结舌,只为眼前这一件似乎是天造神工的艺术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当时竟也十分可笑地为自己未曾发育的干瘦身体感到了难堪和羞愧,你不停地用一双小手从母亲身上掬起丰厚的肥皂泡去尽力掩饰它。时至今日,当你回想起和母亲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弥漫着温馨水雾的夜晚同沐浴的情景,不管这以后你的母亲给过你太多的冷漠和无情,你都不忍心用苛责的重语去碰击那件玲珑剔透、仿佛一摸即脏、一触即碎的你母亲青春时代的美神般的造像。
你们梳洗完毕,母亲为你换上了新衣裳。你闻到了母亲的身上清香四溢。你极想噘起小嘴吻她一下,或是乞求她弯下腰来吻你一下。可是你没有勇气这么做。你看见了母亲眼眶里满噙着泪水,嘴唇也在微微颤抖。你的心咚咚直跳,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你母亲将脸贴近了你的耳边,有气无力、结结巴巴地道:
“燕,阿妈要……结、结婚了。”
你惑然惶然地盯住你母亲,弄不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义究竟是什么。你只朦胧地觉得,这句话可能与房间里那位脸色阴沉、只会一个劲地吐痰抽烟的陌生男人有些关连。
你十分不情愿地被你母亲牵着手回到那间空气污浊、烟味刺鼻的客房里。那个男人已经极不文雅地光着膀子、四肢八叉地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先睡下了。他鼾声很重,喉咙里像滚动着一团粘稠的东西,这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呼噜声使你感到惧怕和恶心。
结婚?人为什么非要结婚呢?……冥冥中,你仿佛听到一件珍贵的器皿“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母亲搂着你睡在紧挨门边的一张床上,你以为你们随时可以夺门而逃,这样你才稍稍放下心来。你母亲轻轻地叹息一声,终于在你的额上留下一个让你终生难忘的吻,说:
“燕,睡吧。”
你像一只受惊的小兔蜷缩着,浑身抖动不已。
母亲问你:“燕,你怎么啦?”
你把脑袋紧紧埋在母亲怀里,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阿妈,今晚你别……别关灯。”
“呵,不怕……不怕……”
母亲一双手不停地在你瘦削的背脊上摩挲着,你才渐渐忘却了在房间另一侧躺着的那个陌生男人以及他那令人憎恶的呼噜声。
你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翌日一大早,母亲送你回到曾祖母家,临别时,她蹲下来弄一弄你头上的蝴蝶结,幽幽地唤一声你的乳名,就赶紧背过脸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什么也没再说,就走了。
你隔着门缝,瞧见那个脸色阴沉的男人,远远地站在一处街旮旯,一边等待你母亲,一边狠命地抽烟和大口地吐痰。
你扭过头去,扑进了你曾祖母的怀里。你问曾祖母:
“阿妈为什么要跟那个男人走呢?”
曾祖母撩起衣襟擦擦眼角,说,
“唉,作孽哟,如果你愿意相认,那个男人就是你的后爸啦。”“
“后爸?后爸也会把英雄活活抬上山吗?”
你想起了姑姑对你唱过的那支令你毛骨悚然的古怪歌谣。曾祖母愣愣地瞧你好半天,嗔怪道:
“小孩子,别乱说话,自讨不吉利。”
后来,你进了学校,在黑板上和课本里经常看到“英雄”这
两个字眼,你就觉得你的眼皮莫名其妙地一阵阵乱跳。你始终对这个被用来鼓舞人心、极为时髦和流行的词语感到畏怯与费解。
尽管你的姑姑后来亲口对你解释说,英雄只是歌谣里一个小孩子的名字。
但这丝毫也没有起到澄清是非、拨乱反正的作用,那支活埋
英雄的古老歌谣已经把一种对人生的畏怯与费解深深地镌刻进你的骨子里去了。
你就读的小学是一所部队自办的军营式的学校。
校址设在离海岸不远的一片乱坟岗子附近。学生全部在校寄宿。
你们接受着十分严格的军事化管理。教学内容以及课外活动都充满着迎接未来战争的紧张而神秘的色彩。
校园的一边是喧嚣湛蓝的大海,一边是死寂荒凉的坟莹,这样就把一种生与死的氛围和印象在你们小小的心灵上两相叠印,对比得十分强烈。
你觉得那一段童年的校园生活格外新奇而有趣。
嘹亮的军号声传递着校方的一切指令。这种节奏、旋律都十分高昂鲜明的特殊语言使你们的情绪从早到晚都亢奋不已。
你记得,那时就连课间解小便,都是在军号声的召集下,男生、女生各列长长一溜纵队,轮流走向设置在操场两端的两只马桶,有条不紊、气氛热烈地循序进行。
不过,胆大的男孩子往往将拉尿当作了一次练习机关枪扫射的机会,这个自设的军事项目使得男生专用的马桶四周满地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对此,本身也是大孩子的男教官并不给予过多的干涉。而女生的马桶则干净多了,许多女孩子往往憋红了脸,在众目睽睽的督促下却什么也拉不出。最初她们还十分担心,这样的如同在考试中吃了零蛋的结果,会不会被表情严肃的女教官记录在案,然后反映在判定她们生活、学习表现是否优良的成绩单上?
在晚餐后自由活动的时间里,男孩子们更喜欢一窝蜂地涌向海滩,在血红的夕照中演习战争的游戏。他们往往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将背心、裤衩一齐扔向天空,嘴里呜呜地发出飞机的轰鸣,这便是他们的伞兵部队降落了。他们在沙滩上掘战壕、筑碉堡,还将随时排泄出来的粪便当作手雷奋力掷向“敌”方。这样的厮杀场面女孩子是绝对不敢靠近的。
女生们除非是在教官的带领下才敢集体去海边拾贝壳或练习游泳。更多的时候则是三五成群地散布于绿草青郁的野坟荒茔之间,去采摘小花野果或捕捉美丽的昆虫和蝴蝶。
但是你却比较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处。
你经常既好奇又害怕地站在一坯没有墓碑、快要被岁月风雨抹平的荒冢旁,展开离奇古怪的遐想。于是,那一支仿佛来自冥界的幽怨的歌谣,开始在你的身旁袅娜地萦绕,不知名的墓主——好像正是那位遭恶人陷害的英俊少年——也从坍塌的地狱里举起了一簇璨然的鲜花,在这个使人兴奋又迷惘、留恋又憎恶的童年季节里,为你那一颗似乎已经走火入魔、而又闪烁出最初的生命颖悟的小小灵魂,悄悄地欣然伴舞。
一次,你同班的几个女同学追逐着蝴蝶来到你的身边,你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
“英雄被活埋了,你们知道吗?”
女同学们旋即停止了追逐嬉戏,瞪大着眼睛一齐望着你。
“就埋在这下面。”
你指着这座花开蝶舞、没有任何标志的土丘道,
“我姑姑说,活埋英雄的地方,是不会有墓碑的。”
几个不知所云的女孩子,忽然感到一阵恐怖,哇呀一声顿作鸟兽散。
你自己一旦从迷幻中清醒过来,也会突然被四周这种难言的寂静和幽碧吓得魂不附体、落荒而逃。
这所小学给你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件事,发生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夏夜里。
你们的教官在晚点名时,发现少了一名男同学。这是一个让所有的男孩女孩都敬畏不已、每一块肌腱都勃发出早熟气息的孩子王。在爆发于黄昏后的每一场沙滩战争的游戏中,尽管群雄四起,八方争帅,唯独他可以免除一切竞选的格斗,成为无可争议的红方阵地的总指挥。他也是第一个利用大便制造手雷的超级武器的发明者。由于他的强悍与智慧,他既是策划编导一切重大恶作剧的主谋,也是私下里裁决同学们一切纠纷的最高法官。有一次他居然粗中有细地注意到了挂在你腮边的淡淡泪迹,经过一番暗中查访,他将那几名因为你从来没有爸爸妈妈来探望而羞辱“你可能是私生子”的纨绔子弟揍得屁滚尿流。他以强硬的拳头和鲜明的正义感让你在同学们中间一直受到一种公主般的礼遇。他这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令孩子们无可抗拒又无比着迷的特殊魅力,无形中就冒犯了一些教官的尊严,有时候还会对过于刻板的校规形成直接的挑战。但因为他的学习成绩总是无懈可击,校方也很难轻易找到惩罚他的机会。终于,那几名纨绔子弟的家长,在听信了自家孩子歪曲事实的哭诉后,大发雷霆、滥施淫威地向这个其身世与威望极不相符的孩子王发难。他们趾高气昂地要求校方将这名家庭背景不够级别(其父亲只不过是一位给首长做饭的炊事员)、又屡次滋事对他们的孩子已构成人身威胁的平民子弟,从这所实质上的“红色贵族学校”清洗出去。他们大闹一通,刚离去不久,首长秘书的电话就紧跟着打来了,口气是严厉而不容商榷的。
校方迫于压力,也为了整顿校风,严肃纪律,只得将那位老实巴交的炊事员通知来校,于心不忍又言辞截铁地告诉他:学校决定开除你的儿子。
炊事员老泪纵横,几欲向教官们跪下双膝。但在校方列举的有关他儿子的种种“劣迹”面前,终于无话可说。他最后也只能提出一个最低的要求:“只差一个多月就要放暑假了,好歹让孩子念完这个学期吧。,
本来就心虚的校方接受了他的恳求,并保证本学期结束之前,将学校的这个处分决定暂不公布。
一位年长而独具慧眼的教官,为此在一次教务会上痛心疾首地感叹道:
“这个孩子,如果我们能宽容一点,为他创造一种健康、公正的环境,让他充分展示、发挥其个性和天才,一旦天时地利人和,定能成大器的啊。我们现在决定开除的,很可能是中国未来的巴顿将军,或者是拿破仑!”
与会的教官均为之一震,随即又缄默不语了。他们刚刚发现
了良知,又紧接着发现了跟踪在它身后的麻烦与厄运。面对如泰山压顶的权势,谁也没有勇气和信心去改变这个既成的、如军令般不可撼动的决定。
于是这位只能在残阳夕照的沙滩上修筑将军梦的炊事员的儿子,就在临近学期结束的一个星期天的黄昏,从家里鼻青脸肿地返校后,连晚饭都没吃,无声无息地溜出了宿舍,之后便神秘地失踪了。
教官晚点名时,无数遍地呼唤着这个在孩子们心目中十分响亮的名字。可是这个已无机会被正式授衔的未来的将军,在星光灿烂的夏夜里,永远地沉默了。像流星般地消逝了。
师生们根据最后的线索,一齐涌到了海边。
星光下苍海如墨。
月亮睁着一只猩红的鬼眼正在施展它的魔法。
男孩子们刚才还展开过搏杀的堑壕纵横的战场,以及女孩子们用奇特的童心制做的新颖别致的沙器,统统都被一排高过一排的滔天巨浪吞噬为无。呼啸的海潮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号啕,将这群嗜战好斗、又幻想无穷的孩子一个个吓得面呈土色,呆若木鸡。
翌日晨,大海退潮后,人们才在一处礁石的缝隙中,发现了一条虽然被海潮的牙齿撕咬得面目全非、却依然让所有的男孩子都能一眼认出的分明是家庭主妇用手工缝制的黄棉布裤衩。
——是他。
师生们怆然泪下。你更是恸哭失声!
又一个英雄被大海活埋了。
你不由得不想起你的曾祖父以及他女儿的不幸遭遇,他们死亡的方式竟与这位天才而卑微的炊事员的儿子有如此惊人的相似之处。
你又一次听到了那支活埋英雄的歌谣,原是来自大海的深处——
一群群像祖先模样的、年龄比化石还古老的鱼,如念咒语似的唱着这支歌谣,不动声色地警告着人类不要认错了父母,为了功德圆满而要善待未来。她们似乎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魔力,可以任意地随时召回被它们疼爱或斥责的每一个子孙。
由于年龄的蒙昧,你不可能把大海的箴言聆听得十分透彻。但在你源远流长的血脉里,却积淀着终身崇拜大海的遗传基因。
那位毕生都在期待着中国的巴顿将军和拿破仑的无比惜才的老教官,也与你一起久久地凝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脸上是一副悲壮而莫奈的表情。
退潮后的海滩,又是一马平川的习武之地。
可痛失主帅的孩子们已经人心涣散、溃不成军。他们也许从“元帅之死”的事件中,朦胧地懂得了对人生与大海的畏怯和宿命。
一群海鸟栖落在久无战事的沙滩上,它们悠然地啄食着被海潮遗弃的一堆堆浊黄的、残留着苍茫往事的梦的泡沫。它们不时地举目四顾,惊讶于这一片昔日生气勃勃的海滩,为什么如今会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完结·
(癸酉年秋夜草成于海口)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