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不行了
作者丨刘舰平
拿这句话做题目,并不是说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更没有半点活不下去的意思。
我只是说,由于某位祖先的神秘选择,我身不由己地继承了一种令当今国内外医学界几乎束手无策的怪病——视网膜色素变性(大夫们简称之为“色变”),它使我的眼睛平白无辜地陷入了一场无法回避又难以解脱的灾难之中。此病的主要症状及其所带来的麻烦有如下几点:
先天隐性隔代遗传——既然你那位先祖为了继续一种残酷的游戏,盲目而又随心所欲地将一支“下下签”居然就射中了你,不管你是否服气,你都得带着一张上帝出示的黄牌——“原罪”来到世间,命运因此注定了你活着的主要内容不是进球,而是莫名其妙地受罚和赎“罪”:威严如中世纪教庭的法官的主裁判,将用一块黑布蒙住你的双眼,再让你参加这场极不公正的人生角逐,你一时不知道球在哪里,更摸不清球门究竟设在何方,然而哨声已响,你没有中止这场比赛的权力,即使是为你愤愤不平、抱恨苍天的骨肉同胞和朋友情人,也无法充当你的替补队员,你顶多只能听到场外传来几声抚慰孩子似的喝彩和送别壮士般的呐喊;
青壮年时发作——你刚刚踌躇满志便遭当头棒喝,让你气宇轩昂的事业和渴望成为“大腕”的梦想同时患上残疾,你流光溢彩的演出因为中途毫无理由的断电而失去了掌声和观众,你从此退下舞台在凄寂的黑暗中悄然卸妆,这以后的海报上你的名字被不公平地抹去,你能否忍受这番冷落?你是否在感叹世态炎凉的同时仍然有足够的勇气筹划一次更为悲壮的登台亮相?
再说色盲——你辨不清红绿灯,轻则被警察罚款重则出交通事故,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那是人家的福分,你应该有自知之明别去跟人瞎掺合,把彩色电视当作黑白电视看不是也照样消愁解闷么?
还有夜盲——你即便终于耐不住寂寞了,也想潇洒走一回,却又无法进舞厅(那里面的潇洒勾当根本不可能在明亮的光线下进行),跟着感觉你走不了,卡拉自然对你不OK,你没有腐败的入场券,只有永保清廉的本色,注定要成为一名遵纪守法的合格公民,你还是安分守己罢;
接着是视力下降——稍远便不能分男女或老少、名流或乞丐,你显得极不像一个文化人,与人握手你总是时空错位,为了努力证明你的绅士风度,你虔诚地仿效丘吉尔却总是模仿成了卓别林;
最后还有视野缺损——世界在你眼中莫名地就变成了一幅抽象怪诞、惨不忍睹的现代派绘画。可是就连这样的前景也难保持长久,你的劫数未尽,你才刚刚走到地狱的入口处,你的病情还得继续恶化下去,你不断萎缩的视野终将把世界概括为游荡在黄昏地平线上的两束微弱的亮点。但是到了最后,这两点萤火虫一样的东西也会离你而远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使你成为一枚受精卵的那个冥冥的黑夜之中……
到那时,在劫难逃的我,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迎接这场天赐神授的人生尴尬与困境?——只要医学界没有发生奇迹,我可能除了无可奈何还是无可奈何。然后平静地仰望着永别了黎明的夜空,沉默为一尊殉葬的俑——我超越时空地陪伴着那位孤独狭隘而又不失幽默智慧的先祖,他在古老的远方便成功地运用了最现代的遗传基因技术,使人的眼睛按照他事先设计好的程序,精确无误地复制着他的悲剧。我还得感谢他让我完好地保留了一副无异于正常人的眼睛外观——哪怕它们仅仅只能成为一种社交的装饰符号,一幅生命的讽刺漫画,一句刻在骨子里的黑色幽默。至此,生来不信上帝和鬼神的我,就这么百般无奈地相信了宿命。我无言地接受着这种视后辈的权利尊严如粪土的极其粗暴的玩笑和安排。既然一切终归都是命,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所能庆幸的是,我还可以凭借幸存下来的听觉和如精美影集一般的印象、回忆及经验,依然从容地去阅览、温习四季的风景和人间的脸色。更何况,我还有一颗健全的、并没有失明的心呢。
这里,还有一句朋友的戏言,竟如一蓬野地篝火,在沉沉的夜色和狺狺的狼嗥中为我壮胆——“中国人连活着都不怕,还会怕死么?”
好好地活着罢,把苦难含在嘴里,咬碎它,强撑笑脸地品尝过几遍之后,它不过就是一枚稍有些硌牙的怪味豆罢了。
我的眼睛大约是在30岁那年开始出了毛病。首先是夜空里的星星越来越稀少、越来越暗淡、然后是女孩子面如桃花的脸蛋在我的眼中一个个都变成了十分不妙的青菜色。我为此很伤心,也很惶惑。因为这个世界让我活得最快乐的几件事情中,就包括了看星星和看女孩子。这是两个极富魅力的节目,使我整个童年时代和青春时期都为它们激动不已!这两件事情经常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一天到晚忽而病病歪歪忽而又生气勃勃!那时,我的眼睛十分明亮,也十分多情。
可惜好景不长,我两眼所关注的一切竟然都开始悄悄地残缺和变形,与先前珍藏的印象发生了严重的误差和悖逆。我的日子变得阴晦而古怪,回忆的花瓶经常被昏暗的现实碰撞得支离破碎。我最初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可能来自于自己的眼睛,而是惴惴不安地怀疑着——可能是这个世界出了毛病吧?——不是么?这个世界如今变得一点正经也没有,谁的脸色一旦严肃,人们便会乐不可支地围拢来,且将一场激昂的演讲当作一次滑稽的相声;嘻嘻哈哈笑完之后心里虽比哭过一次还难受,但是谁都知道此刻千万不能玩深沉。因为历史已经变成了一场没有主持人的狂欢节——看呀,语录歌在爵士乐里疯狂摇滚;红卫兵穿上比基尼欢呼又一次新解放;诗人抡起板斧用四溅的鲜血写下了最后一首朦胧诗;流氓拎着话筒号召普天下的女人都来募捐爱情;喉骨粗大的假尼姑遍布街头威逼路人施善化缘;武艺高强的少林寺竟遭厂商劫持走进荧屏推销火腿肠……再放眼全球看一看,南极的臭氧层正在穿孔,莫斯科红场也已溃疡,巴黎的上空生起了一只巨大的吓唬艾滋病的避孕套;萨拉热窝再也找不到能够保卫它的瓦尔特,阿拉伯与以色列的宿怨像罂粟花一样开遍了《圣经》的字里行间,在耶和华的斡旋下阿以之间达成的媾和协议总是变成一次次幻觉,让联合国秘书长再加上几个总统外相兴奋不已又头痛万分;种族间的仇杀争斗像遗传基因和难以戒掉的毒瘾一样被他们的子孙世代相袭,他们掠夺能源,争霸土地,视联合国宪章如手纸,视人类安全如儿戏;美丽的地球被摧残得百孔千疮、狼烟四起、难民如潮、哀鸿遍野……如果哈勃太空望远镜真是人类文明造化的一只眼睛,科学家们为什么不再为它设计一种可以流泪的装置?当它回眸自己所属的星球,定会惊恐得镜头再次模糊并且绝难修复——人间的丑陋基因一旦侵入到圣洁的宇宙空间,耻辱的遗传密码终将使它也难逃罹患“色变”的厄运!
只要你打开电视、报纸或出门散步,这一类使你愕然、困惑、悲愤的消息和景观,就会铺天盖地、横冲直撞地扑入你的眼际,使你目不暇接、惊魂难定。你长吁短叹之后终于是信息疲劳,继而是熟视无睹、麻木不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面对这势不可挡、杂乱无序、失去理性的时代潮和大趋势,你似乎除了扼腕无奈、苟且偷安(假如不想跳楼自杀的话),已经别无选择。你推窗浏览20世纪末的人文风景长卷,真像是目睹一溜没有尽头的、满载着易燃易爆危险品的末日列车,源源不断地呼啸着驶入你的心谷,铿锵有力地碾压着你的灵魂。这仿佛真是一个大劈活人的年代啊,人格再难保存完整——要么半人半兽,与狼共舞;要么自行阉割,无思无梦,活得更像一种纯粹而彻底的生物。——时间就是金钱,生命就是享乐,跟着感官走,过把瘾就死……人们再没有什么认真一点的问题可以交谈,一切责任和麻烦都在轻歌曼舞的碰杯声中被我们一笑了之。
就在那样一个肉色氤氲的下午,为了验证我是否存在有一种病理性的偏见,我走进一家名牌医院,对貌似正常的眼睛作了一次认真而全面的检查。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权威的老大夫,在动用了全部的高科技检测手段之后,十分同情地望着我,叹息一声道:“你这眼睛……光明之日所剩不多了,既然是遗传基因上出了问题,那就不大好治呀!以后还是少看报纸和电视。尽量少出门,节省目力,注意营养,好好保护罢!
我呆愣片刻,坚强地笑一笑。这一声笑里,饱含着悲哀和欣慰。一个将要失明的人,悲哀自不必说了;我所感到欣慰的是,但愿毛病仅仅出在我的眼睛上,而与这个世界没有太大的干系。或者说,这个世界的错误更多的只是来自于我对它的错误看法,而这种看法又确实出自我的一双已经悄然病变,因而充满偏见的眼睛。——我像一名听候审讯的被告,眼巴巴地瞧着大夫在诊断书的“患者”一栏里,确凿无误地写上了我的名字。这个判决,不管公正与否,都让我无话可说。我希望世界无病,实在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打算也没有能力替谁受过,我只是说,只要这个地球能健康地运转着,我们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一些。这个不言自明、无所谓自私或高尚的连小市民都能接受的简单道理,却被一些热衷于道德股市的经纪人们经常漠视和忘记。
按说,我也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我原本是不打算到这个个世界上来的。母亲怀着我的时候,由于我的不合作的表现,简直让她痛苦万分!她几次毅然去了医院要求做引产手术——从而结束我对她的抗议和折磨;然而母亲单位的领导未予批准(那正是一个鼓励“人多干劲大、热情高”的年代)。母亲因此在我成年后经常对我唠唠叨叨:“你要感谢组织呀,没有组织上的关怀就没有你了。”我无言以对。至今,我头颅两侧留下的两道深深的凹痕,时时向我揭示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历史场景——我当时肯定是畏缩在母亲的腹中迟迟不肯出来,这便激怒了一位麻利果敢的助产士,她拿起了一把冰凉而坚硬的手术钳,不由分说就夹紧了我的脆弱得如同泥丸的头颅,把我拽到了这个叫做“人间”的地方。我用哭声和满身的血污面对着母亲苍白的微笑,并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世界给我留下的严厉的印记,许多年后,我从书本和电影里常常看到,人们在买下牲口和奴隶之后,也用烧红的烙铁在它们身上留下一个残忍的烙印。尽管我受到的待遇稍稍接近文明一些,但只要我的手一触到额头上那两道深深的凹痕,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和心悸!浑身也如遭烙铁烙过一样哆嗦不止。
话虽这么说,不幸的眼疾却也给我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生欢乐和便利。譬如,我有了恰当的理由可以免去观赏人们优雅高贵的名片和更加优雅的表情,而仅凭他们说话时的底气和心跳的节奏来判断他们是否诚恳和可信;又比如,我再也不会轻易地被肉眼所见的假象迷惑和蒙骗,我可以比常人更加方便地对一切不堪入目的镜头和浪费胶片的信息进行大刀阔斧地删除和剪辑,使我心灵的银幕变得明媚而洁净;丑和恶拼贴起来的面目,对我失去了威慑作用,我比它们更目空一切,更不把“人”当人看。
自从“色变”恶作剧似的慢慢合上我视觉的百叶窗,我听觉却意外地变得机灵和敏感,一串鸟叫,几声虫鸣,甚至就连花朵绽放时的轻微喘息,小草拔节时的铮铮骨响,都能被我清晰地捕捉到,激起一阵暗暗的惊喜和幽远的遐想。我经常侧耳伫立窗边,怀着一种婴儿的依恋,倾听大自然的心音。我确实能够听见,阳光和季节依然徘徊在我的窗外,絮絮叨叨地诉说她们的忠贞与关怀。我的稿纸上,便魔幻般地弥漫出森林与草原的气息,牛羊与牧歌的清香……
再说读书。
因为眼看不行了,我便学会了用心去看书。以前看书是一件枯燥乏味的辛苦事,更像是在从事一项为生计所迫的劳作,或操练一种可以在社交应酬、沙龙聚会上抢先得分的口技,实在功利得很,也累人得很。而且多为一次性消费,看过即忘,头晕眼花,得不偿失。现在看书却因为要遵从医嘱:养目修心。戒除了功利和浮躁,便有了怡然的情致和但求甚解的悠闲心态——看书亦如室内散步。如果这时能遇到一本好书,那将是人间第一大美事!——写书人与读书人在字里行间微笑着点头相遇,一旦结伴步上心桥,那时仅仅只需要一句提示,甚至是一行题目、一个标点,就能互相点燃对方的烟卷,尔后灵犀闪烁,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甚至缭绕成一片快乐的思想星云,共享着几欲成仙的豁达与超然。
这时候,我可以一点也不胆怯地与朋友打赌:如果同样在黑夜里行路,我将比在阳光下视力优秀的人更不容易跌倒或落入陷阱。
——你信不信?
纵然终于失明,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感谢先人天才而无畏的劳动与献身,使得人类的夜空不再浑沌和寂寞。那一串永远也不会暗淡的璀璨的名字,将重新镀亮我的生命。他们如佛界的新月,似天堂的明灯,撒下温馨而冷峻的光芒,照得人间苦海波光潋滟,礁石峥嵘,渔火点点,歌谣阵阵……荡漾着盎然的生机和彻悟!并以此壮我行色,引我超度。
——梵高在疯人院里将才情和热血燃烧为一簇金黄如焰的《向日葵》,使人类为之眩目和惊诧;
——尼采在签发“上帝死了”的判决书时,他的署名是:“一个四分之三的盲人”;
——为了感激两耳失聪的贝多芬为世界留下那支不朽的《命运交响曲》。我相信,地球上几乎所有的涛声和鸟鸣都被赋予了灵性,与人类一起加入了这场气势磅礴的大合唱……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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