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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一百块大洋(六)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11-08 10:04:11

一百块大洋(中篇小说)

作者丨邓宏顺

六)

这一等又是几年。明发老人八十八岁了。惊蛰节晚上一阵春雷之后,第二天早晨明发老人起来就在雾蒙蒙的眼神里看见门前的春树上有了嫩嫩的红芽,世上万木又要回春了。但明发老人没有往年那种欣喜,他很可能要在这个春天里告别这一切,他有这种预感。

其实明发老人没有感到有哪儿生痛,全身都没有痛处,只是觉得非常没有力气,躺在床上连呼吸都非常困难,就像油尽了灯要灭掉一般。他当然不愿意,但又感到很自然。

来看他的村里人开始悄悄商量起他的后事,都说得马上想办法把一雄叫回来。他不回来,这后事不好办。

明发听到了大家的议论,他断断续续地说,电话,给一雄打电话……

站在床前的人将他手机拿来拨通了一雄的电话递给他。他使尽最后那点儿力气,把手机捂在嘴上让嘶哑声音钻进手机里:你——快——回——来……

站在床前看着他的人都听得出,他的声音框架很大,但已经完全是一种空壳,没有血肉和生命。

一雄终于答应他说,好。

手机是从明发手里滑下去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抓住手机。

空壳一样的声音,从方格窗户断断续续地爬出去,躺在窗户下的大黄狗听到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它在窗户下蜷成一个大问号,担心常常和它一起晒太阳的明发老人是不是要大去了?

明发闭着眼养了一会神又睁开眼问,一雄还……没有回来?

别人回答他说,还早着哪,你一定要坚持住!

明发知道自己要坚持,他一定要把一百块大洋的事跟一雄说明白。于是,他问床前的人,宁夏有多远。床前的人告诉他,如果坐飞机再转车,可能一两天就能到家;如果坐火车再转汽车,可能要三天才能回来。明发老人摆了摆头,表示他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他说,他要见老营长。

有人把老营长叫来了。

老营长来到床前,明发想说很多话,但他的力气已不允许。一雄一定是怪罪他图财杀父,但明发老人可以掏出心来说话,他绝不是那样!他一辈子为那件事情难过,高兴不像高兴,忏悔不像忏悔!自从在棚子里剿灭麻老三之后,几十年来他在内心深处都没有轻松过!当然,如果真是做了件大错事,他也许不会有这么长的时间难过,他至今都没有承认自己做的这件大事是错事;而始终认定自己做的这件事是非常正确、非常应该的;如果不是他这样果断,那将不知还有多少人丧命!大是大非问题,他是做到了,但私情上他背负了重债。这么几十年来,他对一雄胜过亲生儿子,就是要偿还这笔情感的重债。但是,现在看来一雄并不真正理解他,并不真正原谅他,世界上有些事恐怕是无法让别人理解的!此时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也用不着跟别人说,他只须当着一雄的面把当时的事情说清楚,也只有当着一雄的面才能说得清楚。

他斜躺在床上仿佛进入弥留之际,时不时像是情不自禁地喊一句:“一雄……还……没有回来?”

守在他床前的晚辈们告诉他,电话已经打过几遍了,都是一雄亲自接的,说是在路途上了,马上就回来,你耐心再等一等。

明发老人闭上眼,脸色很安详,但用一只手在身下不停地摸索。有人问他,你是感到哪儿不舒适吗?

明发老人摆摆头。

守在他床前的人有些不理解。

明发老人像是就要大去了,但呼吸又一直没有停止。他不晓人事地过了两天之后,突然又睁开眼睛,奇迹般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还想记住他最后离开人世的日子。

守在床前的人告诉他,今天是二月初八。

春分之后,这两天天气很好,门口的桂花树已经冒出淡红的芽儿,老叶开始飘落。这是生命交替的日子,人也一样。

有人轻轻说,他这是真正的回光返照了。

果然,明发老人又要坐起来。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是一盏灯,头上能发出的光亮已经越来越弱微,很快就会熄灭。他的一只手又在身下摸索。有人又问他,你是感到哪儿不舒服吗?

明发老人还是摆头。

明发老人总是重复这个动作。这让守在他床前的人感到意外,大家开始猜测: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身下难道有什么秘密?不然,他不会这么反反复复地摸索。于是问,你身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需要取出来?

明发老人果然点了点头。

但是,别人伸手到他身下时,他又用枯藤一样的手掌挡住不让。这就更让大家感到神秘,他到底会是什么意思呢?

明发老人朝老营长看了看,老营长走近去,伸手到他身下,明发老人果然没有阻拦。

老营长翻开他身下的棉被,发现有一个老得黄黄的布袋。他把老布袋提出来,感到很沉,老营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老营长说,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可以吗?

明发老人点点头。

老营长蹲在床前,将老布袋的锁口绳子解开,里面是满满一袋大洋。老营长把大洋咣啷啷地倒在地板上,地板上立刻一片耀眼的银亮。床前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都说他哪里来这么些银元?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他拿出来给人看过,也从来没听他说过。

但老营长心里明白,他不急不慌地跟大家说,你们年轻人都不知道当年解放军贴在村口那张手写的布告了。这应该就是解放军给他的奖赏!

老营长问明发老人,我说的是不是?

明发老人点了点头。

老营长说,一共是多少?

明发伸出一个指头说,一百。我——没数过。声音嘶哑得让人听不清。

老营长说,那是解放军说的一百块?

明发点点头。

老营长说,你也真是的,这你都不数一数。

明发摆摆头,意思好像是他不想数清楚。

老营长帮他说,你这是要表示当年你不是为这个钱吧?

明发不仅点头,热泪也出来了。老营长的话说到明发老人的心里了。这个时刻,老营长能够说这种理解他内心的话,他很感激!

老营长说,那我现在帮你数一数好吗?

明发点点头。

太阳从窗格里射进来,正好照在大洋上,老营长的两眼一下子被那些大洋映亮起来。他把地上的大洋一块一块地捡进手心里拈一拈,然后放进原来的布袋。每放进一块就当啷响起一声,那声音像锋利的尖器在屋子里四处找出口,也往床前的人耳里钻进去。

整整响过一百下。老营长站起来贴近明发的耳朵说,是一百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明发点点头。

老营长说,你把这些大洋取出来,是要交给一雄吗?

明发点点头。

老营长的脸上掠过一阵兴奋又说,你是要让他儿子在城里买房结婚吗?

明发不再点头了,而是摆了摆头。这让老营长一时不知所措。大家也猜想起来:明发要老营长把他身下的这一袋大洋取出来给一雄做什么?

老营长又问,是要一雄用这个钱给你办后事?

明发还是摆了摆头。

一个上午,包括老营长在内,守在床前的人几乎都问过明发,没有人能猜透明发老人的内心。

正在大家不知如何处理这些大洋时,一雄赶回来了。

一雄走到床前,明发就拉住他的手不放,热泪停在干枯的眼眶里。从四岁多开始,他把一雄养大,给他娶亲成家……可是这么些年,一雄离开他就一直没有见面。今天,他终于回来了。可是,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跟一雄说明当年的事情……

老营长捧着那袋大洋跟明发说,你看着啊,我把这袋大洋交给一雄啊!

明发点点头。

一雄说,这是什么东西。

老营长说,一百块大洋哪!老营长又指着明发说,从他身下的棉絮里取出来的。他要交给你。

一雄想起当年和明发一起从包谷地走回家时,明发手里晃动的那个布袋子,想起他离家出走之前在明发床前问过的那些话。这些年,他也想过,解放军重赏的一百块大洋,明发到底用到哪里去了?一雄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百块大洋现在还这么全数存在这儿,他一个都没有花出去。一雄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说,我不能接受这一百块大洋!

明发抓紧一雄的手,示意他身下还有什么东西要取。

一雄翻开棉被,棉被下有一块粗糙的杉木板,他抽出来一看,是手写的已经模糊难辨的墨迹:某某某,辽宁人,二十岁;某某某,吉林人,十九岁;某某某,朝鲜人,十八岁。

一雄突然明白过来,说,爹,你是要用这一百块大洋,在你当年种包谷的穿岩山上为那几位剿匪烈士修一座墓园,立一块石碑吗?

明发老人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力气回话,他闭上了双眼,一雄再也唤不回他……

(本文原载《湖南文学》2016年8月号)


 


责编:吴名慧

来源:《湖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