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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一百块大洋(五)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11-08 09:34:07

一百块大洋(中篇小说)

作者丨邓宏顺

五)

在明发的记忆里,自从包谷黑须,他来到这里守包谷以来的这些日子,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晴朗天气。一望无际的雪峰山群峰像起伏的海浪,汹涌澎湃,无尽无止。峰与峰之间的谷底是奔腾远去的溆水河,从河上升腾起来雾团在天脚下不断地融入白云,白云下山峰与天际的切线处,是清晨的丹霞,太阳也似乎比平时露脸得早了许多,天还没全亮,它就在远远的天边透出一线红亮,然后挤出半张红脸,然后把弥望的山巅与天空都照得流金一样。虽然这都是熟悉的山水,但明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丽的景象。

一雄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显然是因为睡得非常好而精神饱满。

明发看见一雄醒过来了,要起床。自他吃饱了包谷睡下去之后,已经整整一个晚上没有醒来。明发急于想看看一雄睡饱之后是什么样子,但他不敢,他怕稳不住自己的情绪,昨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大了。

一雄说,叔叔,我怎么睡在棚子外面来了?

明发也没有转过脸去,只是说,棚子没有了。

一雄说,棚子怎么就没有了?

明发说,你自己去看看。

一雄已经完全消除了疲倦,他跑去一看,棚子已经是一大摊白灰。一雄问,这是为什么?

明发说,棚子烧掉了。

一雄问,为什么要烧掉棚子?

明发想了说,棚子失火了,连你爹也烧死在棚子里。

一雄说,我爹烧死在棚子里?

明发点了点头。

一雄就在那堆热灰里扒来扒去地找他爹。他终于扒出了他爹平时里系在腰上那块雕着老虎图形的白玉牌,他把玉牌藏在了自己的衣袋里。他抹掉表层的那一层黑灰哭着喊着,我要我爹!我要我爹!

明发不说一句阻止的话,让一雄哭喊够了,才把一雄拉到自己怀里,抚摸着他的头说,一雄,我要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你一个人没有爹,还是愿意很多人失去儿子失去爹?

一雄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明发说,你可以不回答,你还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只要你想了这个问题就行了,走,我们回家去。

一雄听说可以回家了,好像有爹没爹都一样,就又高兴起来说,我可以回家了?

明发说,可以回家了。以前是你爹不让你回家,现在你爹不在了,你可以自由回家了。

明发提着那个沉沉的布袋,领着一雄下山回村。

一雄说,以后我们还来守包谷吗?

明发说,不来了,让野猪们吃吧,我以后永远不到这方山上来!

一雄走前,明发走后,那个沉布袋一晃一晃,有时还碰在路边的树干上,撞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磕碰声,这让一雄感到很新奇。

一雄问,这袋里是什么?

明发说,不是什么!

一雄说,我想摸摸。

明发把袋子递给一雄说,你摸吧。

一雄说,是一袋钱?

明发说,是,是一袋钱。

明发和一雄回到村里时,排长已在村里开过了群众大会,麻老三也已经安葬过了。

排长带领的解放军走了,只有村口贴着一张手写告示,意思是说,明发配合解放军剿匪有功,决定给予重奖。但到底有多大的功,奖过些什么,布告上没有写。

过几天,那张告示也没有了。

雪峰山区从此再也没有土匪,后来村村寨寨有了队长、营长、大队长和书记。人们开始忙着分田分地,过着一边唱歌一边干农活的日子。

但一雄越来越长大,也越来越感到孤独,他开始想念父亲。

明发非常理解一雄,在一雄的情感里没有母亲,只有父亲。他母亲是他父亲从别人娶亲的花轿上抢来的,生下一雄后,另一伙土匪打败了一雄的父亲,她又被另一伙土匪抢走。在一雄父亲东山再起,复又和那一伙土匪开战时,他母亲就死在那些乱枪里。一雄是跟父亲长大的,现在,他没有了父亲,明发非常理解他的孤独,因此,明发做什么事都带着一雄。春天,他去犁田插秧,就带上一雄让他在田塍上摘花挑胡葱;夏天,他耨田管水,就带上一雄让他在小溪里洗澡捉鱼;秋天,他打禾种油菜,就带上一雄让他在水渠里翻泥鳅;冬天,明发在家打草鞋,就要一雄坐在身边学这门手艺……

明发真的把一雄当自己的儿子,但一雄一直叫明发叔叔,直到他十二岁时,有一次夜里他突然搂住明发的颈项说,叔叔,我要叫你爹。明发说,你自己有爹。

一雄说,你比爹对我还好。

明发说,你爹死和我有约,你爹要我把你当儿子,他没有说让你叫我爹。

一雄长到二十多岁时,村里有个女人很喜欢明发,想跟明发过日子,明发也很喜欢那女人,但明发拒绝那女人说,他要先给一雄娶亲。那女人赌气远嫁了,明发也知道他伤了那女人的心,后来明发一辈子不娶。

明发给一雄娶的是民兵营长的女儿,这姑娘中学毕业,后来还当妇女队长。这在当时的确属于高攀,明发第一次请媒人去求亲时,民兵营长的回答非常坚决,说一雄是土匪头儿的后代,不干!明发急了,找到女方门上说,他怎么就是土匪头儿的后代,他是我明发的儿子!我是当年打土匪的功臣!

明发这一说,让民兵营长想起那张解放军手写的布告,明发还因为配合剿匪有功得过重奖。民兵营长的老婆见一雄长得高高大大,头脑也灵活,是个不错的青年,就跟营长说,一雄既然是明发的儿子,我们就同意这门婚事吧。民兵营长说,那就要一雄叫明发做爹。

此后,明发才让一雄叫他爹。

明发让一雄热热闹闹结了婚,还给他们建了新房,让他们到一边去过上幸福日子之后,他才算是赎了罪,感到有了安慰。

一雄家一连添了两个儿子,明发又把一雄的两个儿子带大。他们一家三代人的关系好得成了全村的典范。

等到一雄的两个儿子高中毕业,农村人可以到城里打工了。那时候,明发老了,民兵营长也老了。老了的民兵营长天天守在家里看电视,就见电视上那些把钱挂在嘴上的专家说有人高价收购老钱。老营长就跟女婿一雄说,你现在两个儿子要在城里买房结婚,房子那么贵,你哪来那么多钱?你问问你爹是不是还收藏得有老钱?如今老钱很值钱。

一雄说,爹哪有老钱?

老营长说,你问问,说不定他会有。

一雄说,我突然去问这个,我癫了?

老营长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于是,老营长进屋去,从一个熏得黑如铁壳的小木箱里取出当年解放军手写的那张老布告递给一雄看。

老营长说,当年解放军来我们这里剿匪,明发帮助解放军剿灭了你爹,他得过重奖。但解放军奖给他什么,一直没有人知道,布告上也没有说。后来村里有人说,他曾经提着一袋老钱从穿岩山上回到蒲安冲村里来。

一雄看了半天老布告,他开始拨动记忆深处的事情。他记起了当年他和明发一起下山时,明发手里晃着一个沉沉的布袋,布袋碰着路边的树干时还发出清脆的金属哐当声,他还摸过那布袋,他还问过明发,那的确是一袋钱。一雄完全把这个布告上的话记在了心里。又想起爹那么一个有本事的人,怎么就会烧死在一个小小的茅棚里?他沉默了,好几天都不说话。

这之后的一天,他起来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像是和明发隔着一个世界。

明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天深夜,他把一雄叫到自己床前,问一雄遇到过什么事,要一雄说出来。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再大,他一定能够帮助他克服。

一雄说,他也正好有句话要问个明白。

明发说,你问吧。

一雄说,当年,包谷地里棚子被烧掉那天,你得过重赏吗?

明发说,得过。

一雄说,是什么重赏?

明发说,一百块大洋。

一雄说,你数过?

明发说,没有,一直没有。

在雄说,那你怎么知道是一百块大洋?

明发说,解放军告诉我的,我相信那不会有假。

一雄说,你当时没有告诉我。

明发说,是的,当时没有告诉你,你当时才四岁多,我不能告诉你。就是现在,你不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一雄说,我都知道了,但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我要精神分裂了!一雄想出的结论是:当年明发帮解放军剿灭他爹,图的是那一百块大洋!如果明发不承认这个事实,一雄可能会把老营长给他的那张老布告拿出来作证,既然明发承认了,那就不再需要。

一雄知道他老岳父藏着那张布告,是惦记着明发得到的奖赏。但一雄没有按照老岳父的安排去问明发要那些老钱,他觉得那不是他一雄要做的事情!一雄要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明发在一个村里,更不能在一个家庭!因为自从他看到那张发黄的老布告,认定明发是为那一百块大洋而剿灭他爹之后,一遇到明发,他就要想起烧掉棚子的那一堆柴灰和柴灰里扒出的那块玉牌以及明发手里提着的那个发出金属声的钱袋……他想自己无论如何要离开这个让他感情上无法接受的明发和村子,他不愿看到这里的一切,也不愿意听到这一切。

那天,明发起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过一路之后就蹲在家门口的石墙上流泪。一雄连他的堂客和儿子都在村里消失了。他想喊一句天,但终于又没有喊出来,他抬着头透过泪水久久地看着天边那个蛾眉月,剩下的一瓣月亮很冷很冷。

一连串日子下来,老营长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告诉一雄一个发财的线索,一雄反而一家人都消失了!

明发更加伤心,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当明发找到老营长那里,老营长跟他说起那张老布告的事情时,明发突然清醒过来。明发跟老营长说,一雄一定认为我是为那一百块大洋而杀了他父亲。老营长开始后悔,说自己只是一片好心,提醒一雄问问当年解放军奖你的是不是老钱,如果是老钱现在就可以换成更多的现钱。他一点儿没有料到一雄会想到这些。

明发跟老营长说,你别说了,等哪天一雄回来了,我一定跟他说明!

老营长说,好,等到那一天,我也要跟他说,我只是要他问问那些老钱,并无别的意思。

明发这一等就是好多年。

六十岁之前,明发还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行,老到七十岁时,他开始觉得有些事得抓紧办,怕自己哪天说不定不行了,把该办的事没有办完。

最让他想办完的事还是要当面跟一雄说明那一百块大洋的事。他绝不是为了那一百块大洋而除掉麻老三!他完全是为了这个世上少死人才下了那个狠心!那一百块大洋他决不动用一分,他要办一件大事;那年被麻老三打死的那三位剿匪解放军从石崖上滚下来之后还掩埋在包谷地里,当时排长写了块木板墓碑,说是以后会有人来给他们建墓立碑,可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排长他们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来给这三位年轻的解放军建墓立碑。明发打听到了,他们是47军的人,他们为雪峰山区的老百姓来剿匪,连生养他们的父母都不知道他们长眠在这里……排长他们后来在别的地方剿匪全部牺牲了?或者是开到抗美援朝后牺牲在朝鲜战场上,这里的事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他成了当时在场唯一的知情人和见证人……可是,一雄自从离村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没有机会跟一雄说清楚这些。一雄如果翻脸无情,不再认他为父亲,那明发也就不用再跟一雄说明,问题是,一雄人不回来,每月汇给明发的养老钱却比别人单位发工资还准时,而且随着物价的上涨,一年比一年增多,只是没有汇款的详细地址。

明发七十九岁那年,他还下决心要去大城市找一雄,哪怕坐火车坐飞机,他也要去;但一想到坐火车,坐飞机,他又担心自己不识字,不知坐到哪里去,心里很畏惧,终于没有成行。过了八十岁,一双脚腿枯得很快,春秋时节,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石墙上晒太阳,把脚腿搂出来,自言自语地问,当年这脚腿上的那些硬如石头的肌肉现在都到哪儿去了?肌肉一走,力气也就跟着走了?

一雄一直没回来,明发老人一直没机会跟一雄说明白他藏在心里的事情。

明发老到八十五岁的时候,他只得花钱托村里人打听一雄的下落。在他宣布谁能打听到一雄的下落就给两千元奖金之后,村里人不仅为他打听到了一雄和他儿子们都在宁夏城里打工,还给他抄下了一雄的电话。明发老人就托人买来手机,天天躲在房里按一雄的手机号,但就是接不通。后来人们告诉他,村里还没有转播塔,没有信号,无法打通,要到城里去才能和一雄接上话。明发已经没有力气进城,就把手机藏在床头,天天充电,等待村里有信号那天的到来。

不过几年,村里的后山上果真有了转播塔,明发照着一雄的手机号拨过去,果然就有人接了话。明发问,是不是一雄?那边回话说,我是一雄。

明发说,我是你爹哪!明发就哭着说,一雄,我终于找到你了……

但一雄那边却迟迟没有说话。

明发就说,一雄你回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明。

一雄终于说话了,他说,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你不用说,让这些事情都过去吧!

明发说,不,我老得不行了!你一定要回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明。

一雄说,我很明白,你不用重提那些事情。我想忘记那些事!

明发说,你不回来听我把事情说明白,我死都不会瞑目!

一雄终于答应说,那好,哪天能回来我就回来。

明发老人就一直等着。

(本文原载《湖南文学》2016年8月号)

责编:吴名慧

来源:《湖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