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块大洋(中篇小说)
作者丨邓宏顺
(四)
这些天,排长带领的队伍像是在大山里消失了,既不进村开会发动群众,也不在山里生火煮饭,山里没有一丝炊烟升起,更不见来追剿麻老三他们,这让麻老三感到有点奇怪。
麻老三迫不及待地派人下山进村打听消息时,看见村口贴着一张解放军的手写告示,说他们暂时撤走了,过些日子还会再来,乡亲们不要害怕土匪。土匪终归有一天要被彻底消灭!
麻老三得到这个消息后松了一口气,说解放军终于疲惫不堪了!终于撤退了!因此,麻老三首先想到的还是把他的儿子接走。
进入深夜之后,棚子外踩断木棍的声音像是把深深的黑夜划了道长长的口子。明发怕惊醒了一雄,他轻轻地坐起来,挪着屁股到棚子外面轻声说,是老兄来了吗?
黑黑的夜空里没有回应,只有一些秋虫在鸣唱。
明发又说,你放心,一雄睡得好好的。他这几天饿坏了,我天天给他烤包谷吃。他吃饱了就睡,现在睡得很死。
夜空里仍没有回应,但在更近的地方又有了踩断木棍的声音。
明发知道是麻老三来了,不过他还不敢很快靠近棚子。
明发又轻声慢气地说,老兄啊,你不用害怕,这里只有我和一雄!
可明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从后面锁了喉,身后的人说,不许说话!
明发完全听出来了,就是麻老三!他点了点头。
麻老三一直封着明发的嘴说,我们进棚子去。
明发被摁着进了棚子。这时他看到麻老三的双眼在夜里竟能发出亮亮的绿光,这让他感到很奇怪,难道这些天的野外生活让露水和星月把麻老三的眼睛变成狼眼了?
麻老三已经看清楚一雄很安详地躺在棚子里,但他还是不放开明发的嘴。他跟明发说,老弟,实在对不起,我还要过会儿才能放开你!
明发因为不能说话,又只得点点头。明发知道,此刻不能反抗,他只能冷静地忍耐;如果麻老三反心要置他于死地,他也只好认死。这么想着,他反而非常冷静。 黑夜从眼前走过好长一段,棚子外面的确是没有任何异常,麻老三终于放开了明发说,老弟,实在委屈你了。
明发沉默了好一会儿,麻老三感到愧疚了,说,原谅我吧,我的好老弟,我要是没有这种警惕,我早已被人剁脚砍头了!
明发说,我们一起过夜的被子都还没有冷,你就这样对我不放心?
麻老三说,弟兄啊,要知道,我现在是提着脑袋做人,想搞死我的人时时处处都有,我不这样不行,我是不愿人负我,只愿我负人!
明发说,你既然对我怀疑,那你趁早带上你的儿子走人。
麻老三说,不!今夜必须在你这里过了!
明发说,你不放心我,你就不要在这里过夜。
麻老三说,兄弟,这些日子,我被解放军追得几乎没有了藏身之处,所以才把一雄送到你这里。今夜,我要在你这里好好睡一觉。
明发像是不看不理麻老三,回他说,爱睡不爱睡,不关我的事。我可告诉你,解放军要是追到这里来,你可别怪我,别害我。
麻老三说,我派人到村里打探了,解放军在村里贴了告示说,他们暂时撤离这里,过些日子才会再来。他们如果不是耍计谋让我们放松警惕,那肯定也是让我们弄得没法了才暂时撤离。我得抓紧休养,等到解放军再来的时候,我又得再同他们玩猫鼠游戏。
明发长长地呻吟着说,老兄啊,太阳出来了,黑影还能有多久?解放军在村里宣传说,只要投诚,就能宽大处理。你不为别的,也为孩子想想,你主动去找解放军投诚不好吗?
麻老三说,谁不知道寻条生路?如果我是一般土匪,我早就投诚了!问题是,我是个土匪头儿,一身杀人罪,杀过当地人不说,还打死过那么多解放军,他们绝对不会宽恕我;即使是解放军能宽恕我,日后这附近的人也会找我算账。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明发明白麻老三是铁着心要在他那条路上走下去,不到最后一天,他不会罢休。他又回想起被麻老三打死的年轻解放军带着鲜血从那石崖上叫着妈妈滚落下来……明发还是劝他说,老兄,你这样下去,何时是止日?
麻老三说,我只求能多活一天算一天,不计止日!
明发不再劝说,但告诉他说,我这里也顾不得你睡觉,我还要到棚子外面去敲竹梆吓野猪。
麻老三说,你一定要照样敲,这里的一切响动,你都要弄得和平常一样才对,你若唯独今夜里不敲响竹梆,必引起别人怀疑。
明发开始顺着他说,这倒也是。那我照常敲梆了。
麻老三说,你门口的火也要照常烧着。
明发说,是的,这火也还要烧着。我表妹后天要出嫁,姑父要我帮她烤两把“发轿”的松明。
麻老三说,你要像棚子里什么人都没有一样,照你平时的夜里一样,该起来屙尿你就屙尿,该起来敲梆你就敲梆。
明发说,那好,你睡吧。
麻老三要从儿子这头躺下去,明发说,你睡这头吧,不要弄醒一雄。
麻老三说,我抱着儿子睡吧,那一头留给你。
明发说,你儿子很可怜,这些日子吃不饱,睡不好,今夜你应当让他好好睡觉。明发怕他们父子俩睡一起妨碍解放军行动,因为弄不好就会伤害了一雄。
麻老三说,你说的也是。不过,我要是把另一头睡了,你睡哪儿呢?
明发说,我就在这儿坐着给你站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麻老三说,那怎么行呢?我不能这样连累你。
明发说,和你们相比,这算什么?我累一个夜晚,你累了多少个夜晚?客气话说多了就是啰嗦,你睡,我给你放哨。
麻老三说,要老弟跟着我受这份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明发说,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们父子在我这里,我就得照顾好你们。我像上次说假话欺骗解放军一样保证你的安全。我在外面守着,万一有个什么动静,我也好趁早喊醒你们。
麻老三说,难为兄弟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我今夜已经要我的弟兄们在对面山上弄出些炊烟和响动,就是解放军要追也肯定是先朝对面山上追去。
明发看到对面山上果然有了闪烁的火光,就夸奖麻老三说,老兄真是个细心人。
麻老三说,兔子还知道做三个窝呢,不弄个假目标把解放军引开,我老感到不安全,这些日子我才明白,解放军真难对付!
明发说,虽然对面的火光会迷惑解放军,但我们这里有个人醒着总比没有人醒着要好,我醒着,一有情况也好想办法让你逃走。
麻老三说,难为兄弟这么为我操心,那我睡下了。
明发说,你放心睡吧,睡足了才有精力逃生。
麻老三睡下了,但他还是和平时一样,点燃了一截去了芯子的艾香放在手心。这是计时的艾香,一个小时它就会因为烧完而灼痛肉皮。麻老三就靠这种办法,每睡一个小时就换一个地方,让解放军怎么也追不上。
明发看到了麻老三放在手心里燃着的艾香,他既不劝阻也不主张,当着没有那回事。他心里想着,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有任何过急的举动,但他得把这个情况告诉给埋伏在石崖那边的解放军。
明发照常到包谷地里去敲梆,每敲三下就停一下。石崖那边的解放军明白,麻老三终于来到了茅棚里过夜。明发走到了解放军身边,捂在排长的耳根上说,他和他儿子睡在一起,你们不能用枪,只能用梭镖,行吗?
排长说,我们准备好了。队伍里有几个从七八岁就当儿童团员练梭镖,用梭镖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明发敲着梆又走回到棚子门口。
明发准备好的松明柴就放在手边,它几乎还是脚腿粗的一截脱皮的松树,外层的腐皮已经被他刮得干干净净,要是白天就还能看清油红的木质。现在明发摸到这一截松柴,将它先劈成两半,然后劈成四份,然后劈成八份,然后劈成若干份,直到劈成香棍一般的细丝条,然后斜靠在火边慢慢地炽烤,烤出一层烫手的油来。明发很满意自己精心制作的这些松稿,他相信,需要点燃时,这些松明一定会遂他的心愿。
燃过第一根艾香时,麻老三醒来了,他听了听,看看周围真的没有任何事,他又睡下去,但还是点燃了第二根艾香。
直到燃过三根艾香,醒来还平安无事时,麻老三终于跟明发说,兄弟啊,我现在不点艾香了,要放心睡觉。
明发说,这由你。
麻老三真的放心睡下了,不再在手心里点艾香。
过了一个时辰,明发想试试麻老三是否真的睡着了,他摸到床头的竹梆说,老兄,又到时辰了,我又要敲响竹梆吓野猪,野猪最爱这时候进地吃包谷。
麻老三没有反应。
但是,明发怕他假装,他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在静静等待的时间里,他再次检查了他在下一个举动中所必需的东西——很好的松明。
明发加大一点声音重复了一句,老兄,我要敲响竹梆吓野猪了。
麻老三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明发拿起竹梆来敲了一阵。他本想按照和解放军约好的暗号,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三下,但怕麻老三发现,他还是照平时一样随意敲了一阵。
竹梆还没敲完,麻老三果然坐了起来。明发庆幸自己没有操之过急。麻老三的第一反应是,刚才的竹梆是怎么敲的。他问明发,竹梆和平日敲得一样吗?
明发说,你不是听着吗?竹梆还能敲出个什么样花来?
麻老三说,我来帮你敲一阵吧。麻老三说着,就拿了竹梆敲起来。明发真是拧了一把汗,如果他敲三下一停,那就要出大麻烦了。幸好,麻老三敲得没有规律。
麻老三敲了一阵把竹梆放下,又静心地听了一会儿棚子外面有没响动。
你怎么不敲了?明发故意说。
我过会儿再敲,麻老三说。
你不睡了?明发说。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我一次只能睡这么一会儿,绝不能贪睡,贪睡就得丢命!麻老三说。
明发说,那你就坐着吧。
麻老三说,我特别想睡。
明发说,那你就睡吧。
麻老三想了想说,只怕睡下去醒不来。
明发说,我坐着,有事一定叫醒你。
麻老三说,那好,我再躺一会儿。
麻老三重又躺了下去。
明发想按预定的暗号敲出三下一段的竹梆声,但他还有些不敢。他悄悄地朝麻老三那边看了看,就看见麻老三好像睁着眼。也可能是明发多疑了,但他必须非常非常的警惕!如稍有不慎,他一个人死在麻老三手里事小,埋伏在这里的解放军一暴露,那后果不堪设想。明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但今天他不能任性!他照样坐在火边烤他那两把松明,只是身上直冒冷汗。松明被烤出一些油烟来了,在静静的夜里能听到一种咝咝的喷油声,闻到一种松油浓浓的香味。
老弟,今夜只怕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心里老是不安。麻老三大约只睡半个小时又突然坐起来说。
明发心里一紧,这个麻老三啊!难怪解放军拿他无可奈何。但明发反而提醒他说,你是真的看到解放军撤离的布告了吗?
麻老三说,那绝对是真的。
明发说,那你就不用多心。
麻老三,就怕这是虚晃一招,故意让我麻痹大意。
明发感到自己拿松稿的手明显抖了起来,幸好是黑夜,麻老三在他背后看不见,不然,麻老三肯定会发现什么。明发又怀疑麻老三这是在考验他,他强自镇静下来说,那你赶快离开这里吧。
麻老三说,今夜你这里应该安全,就是解放军连夜来追剿,他也会先到对面山上去找我设下的那个明显的目标。谁也不会知道我今夜在你这棚子里过夜,我自己队伍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从这些话里,明发揣摩出麻老三的内心是真要在这棚子里过夜。明发说,你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如果真是这样,你就放心睡觉;如果你还有怀疑,你就趁早动身离开。你这么一会睡下去,一会儿坐起来,让我感到非常害怕,要不,你们父子躺在这里,我回家去!
麻老三双手马上扼压在明发的肩上说,那绝对不行。
明发也知道麻老三是绝对不会让他回家去的,麻老三现在决不可能让明发离开。
明发说,你是怕我进村去给解放军报信吧?
麻老三说,老弟啊,日子过到今天这样,我是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你要这么想,我也认。
明发说,那我就在这棚子门口守着你。
麻老三说,从现在起,有你老弟在这里守着,我就放心睡觉了。
明发说,那你睡吧。
麻老三说,那我就睡了。
麻老三睡下去,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明发心里一笑,知道他这是在做样子麻痹人。他睡觉从来没有鼾声,前几夜在这里过夜时也没有鼾声。明发也装着不管这些,又拿竹梆来敲了一阵。
黑夜本是厚实的,但寂静让竹梆的声音穿透黑夜传得很远。
麻老三果然又坐起来说,麻老三,今夜只怕有事。
明发说,你要么现在走人,要么好好睡觉。你要如此疑心多端,动作不断,那就最容易被人发现。
明发这句话终于让麻老三高兴地笑了。他三番五次地醒来,就是要考考明发的内心,现在他才开始相信今夜在明发这儿是安全的。他说,好,现在我真的放心睡觉了。
明发说,你早该放心睡觉了。
麻老三这回睡下去没有鼾声,连眼睛都没有完全闭上。但是,明发知道他是真的睡深了。明发拿起竹梆来敲了一阵,看看麻老三没有反应,又突然轻叫一声说,不好了——有动静!
明发看看麻老三,他还是没有反应。明发开始发出暗号,先是敲了三下竹梆。
麻老三仍是没有反应,明发又敲了三下。
麻老三还是没有反应,明发又敲了三下。
明发就听到棚子附近有包谷叶摩擦的声音。明发的心跳加剧起来,他把烤得发烫的松明轻轻地拿在手里,松明已经烤出火焰,只要一着火,顿时就会像火药一样发出冲天的火光……
他在等待着解放军身影的出现,只要他们一到,明发就会点燃松明。
两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棚子的两侧,他们换上了便装,赤着脚,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压低着身子进了棚子。他们不能说话,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明发默默地将他们两人手中的梭镖对准麻老三胸膛,然后,明发一下点燃了松明,火光立刻把棚内照得通亮。就在火光亮起的刹那,明发看清了两把梭镖对得极准地刺了下去。麻老三的上半身弹了起来,但两把梭镖已经深深地进入了他的胸膛。麻老三双手一把抓住了梭镖,他差点儿把解放军顶出了门外。
明发真吓得满头大汗,他站在旁边喊了一声,老兄,你好好躺下,不要再醒!
麻老三清醒过来说,老弟啊,告诉我,他俩是谁?
明发说,老兄,你是聪明人,这还要问吗?剿匪的解放军!
麻老三说,今夜是谁设的圈套?
明发说,老兄,你聪明过人,这还要问吗?我不参与,他们能进得来?
麻老三说,告诉我,你这是为财还是为官?让我死个明白。
明发说,一不为财,二不为官,只为这世上少死人!
麻老三说,我听不懂。
明发说,那我告诉你:你不死就还有更多的人要死!你转世再到别的地方去当英雄吧,下辈子你千万别认我这个兄弟,我也不愿见到你,我害怕你杀人,所以我让他们杀了你!
麻老三说,死在别人手里我无悔,死在你手里,我想不到,你一直对我亲如兄弟!
明发说,但我今天对不起你!
麻老三说,我想不到今天是我的归期!
明发说,老兄,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麻老三说,不要伤害我儿子。
明发说,这你放心,保证不会伤害一雄!我会把他当着自己的儿子养大成人。
麻老三说,那我感谢你!
明发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麻老三说,给我留个全尸。
明发说,我保证你全尸入土!
麻老三说,那好,我就放心走了!
麻老三往后一翻,躺在地上再不动弹,就像睡着了一般。死得这么安详,让排长他们都感到惊奇。
直到麻老三被排长他们用被子包裹着抬走,一雄都还没有惊醒。因为孩子就在身边,大家连说话使的都是暗劲,连一声呼唤也没有。排长表扬明发说,明发老乡,你立了大功,这是给你的奖励。
明发蹲在棚子门口,一个沉沉的布袋哐当一声落在明发的胯裆里。
排长说,一百块大洋,这是我们打土豪缴来的。我们也拿不出别的好东西奖给你!
明发把布袋丢在地上用脚扒了扒说,我不要!
排长说,你立了大功!
明发说,我不为这个!我只为世上少死人!
排长说,这是我们给你的奖励,不是你自己要的。
排长他们抬着麻老三越走越远。明发只得把那个沉沉的布袋藏在身上,轻轻地将一雄抱到一棵松树下睡着,然后,他把茅棚点燃,他不能让一雄醒来看见那一滩鲜血!
做好一切准备后,他等着一雄醒过来。一雄醒过来之后,一定会问他很多话,他得一一回答。他得告诉一雄,他爹来了又走了,是永远地走了。他将永远没爹了。
(本文原载《湖南文学》2016年8月号)
责编:吴名慧
来源:《湖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