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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补天缺(3)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11-04 11:00:20

补天缺(中篇小说)

作者丨邓宏顺

3

我不能不佩服妈妈的果断,对于金慧,她在感情上的转变简直称得上是刀剁斧斫。她突然爆发出来的那种对金慧的母爱简直让我嫉妒!她有了儿媳,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那么好吗?我感到我身上原有的母爱在被人分走了。

我们在县城下车之后,妈妈坐在车站一棵老樟树下呆了。在我的印象里妈妈很少有为难的时候,照我想,她现在也应该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啊!

我第一次催妈妈回家时,妈妈说,她要坐会儿。

我第二次催妈妈回家时,妈妈说,我在想件事。

我第三次催妈妈回家时,妈妈说,我突然带这么个姑娘回家,我怎么跟村里人解释呢?

我知道,尽管妈妈处事果断,但在现实面前她还是为难了。决定带金慧回家,妈妈的确是没有充分的准备,当时的处境不由妈妈犹豫。

我说,妈,人都带来了,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妈妈抬起头来,一脸不高兴。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这样说话,她一定听出我的话里有一丝讨厌金慧的滋味。妈妈说,人带回来了就不想事了?人不带回来倒不要想事,人带回来了就要想很多事!有人才会有事,事都是与人有关。

我也不明白妈妈要想些什么事。妈妈想的事总是让我想不到。

妈妈把眼神转到金慧身上,温柔地看着金慧说,金慧,你带身份证了没有?

金慧说,带了啊!她马上就掏出来让妈妈看,又说,结婚登记肯定要用的。

妈妈微笑一下又重复着说,这姑娘是瘦弱了一点,但不蠢!想事想得远,也是真心来我们家过日子的!

我说,妈,你坐在车站里说这些事干吗?我们赶快回去吧。

妈妈说,不,我得把这件大事办得像个样子了才回去!

我说,什么大事?

妈妈说,金慧,你既然一心一意到我们家过日子,我问你件大事:我回去就把你们婚事办了好不好?

金慧高兴得跳了起来,搂抱着妈妈的肩膀说,好啊,妈妈!这个金慧好像八百年没有见妈妈!

金慧撒娇的时刻还完全像个孩子。从和金慧见面至今,我一直都以为她已经是被生活折磨得枯萎的蒿草,我没有想到她一下子还会透出那样的稚气和活力。于是,妈妈用了另一种眼神欣赏她。

妈妈说,你们两个先去民政局办个结婚登记手续,你同意吗?

金慧说,同意啊!我早就准备好了照片和户口本。金慧又把她的照片和户口本拿出来给妈妈看。

妈妈尽情一笑,把所有的语言都省略了。

我把妈妈拉到一边说,我们没有带哥哥的户口本。

妈妈说,我们的户口本还在村长那里;村长就住在县城,现在去拿就是。

我又跟妈妈说,妈,你不要跟爸爸商量一下?

妈妈说,跟他商量什么?要是他不同意我还把金慧赶回去?

我显然有点暗阻的意思,但都被妈妈驳回了。

金慧拉着哥哥说,走,民政局在哪里,我们去登记!

哥哥他们正要走时,妈妈又说,金慧,慢点!不能就这个样子去。

于是,妈妈领着我们走进一家服装商场,

来到了婚礼装柜台。妈妈跟金慧说,金慧,你选一套衣服,两千左右,你喜欢哪一套就选哪一套。我给钱!

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慷慨过,有时候我买的衣服超过一百元,她就翘几天嘴巴。说花钱如流水,是树叶还要工夫去摘呢!我忍不住说,妈你好分心啊!

妈妈将脸往下一拉说,不许你这么小心眼儿!我疼爱你这么一二十年还不够吗?金慧长这么大没有妈妈疼爱她,你知道吗?我不能让她像个可怜孩子似的走进我们家里,走进我们村里,我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她,我要让她一走进我们村,走进我们家就有一种身价!

金慧看了看那些衣服,说,妈妈,我选套便宜的。

妈妈说,不行!你拿两千左右的!钱,我这里还有!

金慧拿了套大红婚礼服在试衣室里穿了,走出来让我们看,我简直不相信那还是金慧!得体的婚装掩盖了她的瘦弱,散射的红辉让她脸上有了青春的血色,甚至她的身材也显得高挑了许多。

妈妈将金慧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深深赞叹一声说,好,就是这一套!

妈妈付了钱,金慧就穿着那套新婚礼服和哥哥一起去登记。

我说,妈妈,让金慧到了家再穿这套新衣服吧。

妈妈说,不行!结婚登记是大事,在登记办手续的干部面前也得像个样子!

我说,这个金慧好像生来就是你儿媳妇。

妈妈说,你不能还这么叫她“金慧”,她们登记回来,你就该叫她嫂子。

金慧回来的时候,我就叫她嫂子。金慧也真像一下子长大了,成了我的嫂子。她把我手里的那些重行礼都抢过去提上,甚至走路时也总要让我走在她前面,我走慢点,她也走慢点,我走快点,她也走快点,像要照看我。

我们一同回到村里。

回村后,爸爸果然听妈妈的,妈妈跟爸爸商量时,爸爸就跟妈妈说,婆媳相处最难,你说好就好。

妈妈在村里完全是另外一种姿态,她走到哪儿都高声说话,哈哈大笑,与往日相比,她的言行明显异常。她说她儿子从浙江带回了个漂亮的儿媳妇。只有我知道妈妈是在好强,是不愿让人说她儿子在外面惹了祸,不得不接受这么个甩不脱的瘦弱姑娘,只有我知道她是不让村里人看不起金慧,看不起我们这个家。妈妈花了不少时间到村里走家串户,告诉大家,过些日子就来喝喜酒。

在村里办喜酒首先要准备一头大肥猪,可是,我们家的肥猪过年时已经杀掉了,不知妈妈会怎么办。

妈妈真有本事,过年以后的日子本是渐渐平淡下来滑向农忙的,她回家才几天时间,就又把家里制造出了新热闹。

她先请村里的人做豆腐,做红糍粑,然后赶了一只羊来杀,买了鱼养在溪边的池子里,又把那天没有扯回家的萝卜扯回家,割了一大堆红萝卜堆在家门口。

到了哥嫂结婚那天,耀眼的红对联就从中堂门到厨房门都贴得一片红了,太阳一出来,折射的红辉连地上都红遍。

那天早晨,我还在睡懒觉,就听到猪在梦里叫,原来是妈妈从别人那里买了两百多斤重的一头大肥猪来办喜事。我起来的时候,白嫩嫩的大肥猪已倒挂在家门的木梯上正热气升腾。妈妈连骂带催地叫我,快去砍把棕叶来!

棕叶是捆猪肉要用的。屠夫把猪上水用棕叶捆了递给我的时候,我看着猪肝就咂嘴。新鲜猪肝上放点盐,然后在火上慢慢烤出来,那种香味无法形容!我说,妈,给我割块猪肝烤着吃吧。

妈妈说,不行!

我说,每年杀年猪的时候,我们都烤猪肝,年年都这样。

妈妈说,今天不行!

妈妈到底怎么了?好像娶了儿媳妇就不要女儿了。我说,妈,怎么烤块猪肝都不行了?

妈妈说,今天不是杀年猪!杀年猪是给家里人吃,办喜事杀猪是给客人吃。猪肝要留在那里,坐上席时炒给长辈吃。

原来是这样!我没有看见我们家办过这么大喜事,我不明白这事理。既然如此,那就不烤了。

妈妈又叫我帮哥嫂布置新房。我一进哥哥的新房就惊呆了,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过要给新房里备些什么,不知妈妈何时就把新房所需要的东西买齐了,这些日子妈都把这些东西藏在哪儿了?怎么不让我知道?不仅新房的东西一应俱全,而且颜色特别地喜庆。房里虽来不及装修,但那些装饰画把房里映衬得喜气洋洋,尤其是那张有一对胖娃娃的画非常好看,非常讨人喜爱,非常有想象力。

不知妈妈买了多少炮仗,哥嫂结婚那天,也就是“正酒”的日子,专门有两个人放炮仗。我看见那两个人,每隔一会儿就低头进到我们家的仓屋里提一箩炮仗出来,放在家门口的公路燃放;这挂还没有燃完,另一挂又接上了。有的是小炮,有的是大炮,有的是礼炮。礼炮总要冲到天上去炸响,然后飞落满村纸花,响起来连屋瓦都要震动。我是要把耳朵封严了才敢看那些礼炮的炸响。加上很多客人都来喝喜酒放炮仗,整个村子里都热闹得没法正常说话,有当紧的事要讲都要做个手窝儿握着嘴巴贴在别人的耳朵上才行。鸡都跳到南瓜棚上蹲着不敢动,猫也跳上瓦背蜷成一个逗号才感到安全。

帮忙的人一共借了十张八仙桌,堂屋、走廊和晒楼上都摆得满满的。当然不止十桌客人,按照妈妈的计算是大约有三十桌客,也就是说每张桌上要坐三道客人。村里都这样,兴吃轮流席,只吃三道客人算是地方宽敞的;地方不宽敞的人家做好事,一张桌上是要吃五六趟客人的。

客人不断地来,理客的不断地把客人招呼到桌子上就座。有爱酒的还没吃完就被挪到另一桌上集中起来。喝喜酒是不能催他们结束的,就由他们高兴地嚷嚷叫叫,理客的有时也烦他们,但妈妈说,由他们喝,反正是图个热闹。

家里人多得像背篓里插笋子,一些大人凑热闹,还把小孩举高起来,让那小脚板在高高的壁板上踩出脚印来。

接礼钱的在家门口摆了小桌子,一边收钱一边发烟发瓜子。爸爸从不愿当众多说话,他早早就守在灶门口帮厨师烧火,算是找了个好地方,好工作。而妈妈却在家门口忙着和客人们打招呼,迎来送往,每来一伙客人,她都要不厌其烦地介绍一番金慧,说金慧如何地懂事,如何地一心想嫁给我哥哥,如何和父母贴心,真话假话一经妈妈说出来都让人相信。于是,人人都夸奖妈妈,说妈妈有福气,不声不响地就娶了这么个好儿媳妇进屋来。照相的师傅就老把镜头对着妈妈按快门,一张接一张地拍,还选择各种角度拍。妈妈越来越高兴,嘴上却说,别拍我了,拍我干什么?

大部分客人待走了之后,就到了上正席的时候。上正席就是请男性的长辈坐在中堂一起喝酒。酒席上有一些礼仪和规矩。

开席后,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地把哥哥和嫂子带到中堂,从坐在神龛下的爷爷开始,然后从左至右,一个一个行礼叫伯伯、叔叔、舅舅、姑父、姨父……每行一次礼,叫一次长辈就要敬一杯酒。长辈们就要从藏得深深的裤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放进嫂子手中的酒盘里,还要送几句好听的奉承话。嫂子手里的盘子底上贴了红纸,一个个红包就叠加在那红纸上。这就是让嫂子认亲,以后见到了这些长辈就要这样称呼;长辈也就承认了这门实亲。

从正席上出来,嫂子把妈妈拉进了新房。我以为嫂子是要向妈妈问什么事了,没有想到嫂子一把将那些红包都塞进妈妈怀里。

妈妈惊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将红包推给嫂子说,你今天怎么变蠢了,这是长辈们给你的礼钱,怎么给我呢?

嫂子笑着说,我不要!

妈妈也笑着说,你这个蠢女子!这是你的,怎么不要呢?

嫂子说,给妈妈不是一样嘛!

这句话让妈妈高兴得飘起来,她捧着那些红包走到房门口跟大家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这个儿媳妇说话做事!现在啊,村儿里婆媳没有几个不为钱争吵的,你们看看我这个儿媳妇,她这个私房钱也要给妈妈。妈妈的脸上简直装不下她心里的幸福和自豪,于是,她的脚手也变得灵活了许多。她从新房里出来,又跟更多的人分享她的幸福和自豪。

直到这时候,照相师傅才走到妈妈身边说,照全家合影应该这时候最好。

妈妈收好那些红包就去叫爸爸。爸爸在妈妈的喊声里从灶门口站起来。妈妈说,照相去!

爸爸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拂袖拍裤地说,我这个邋遢样子!

妈妈说,邋遢样子也是你自己愿意的!谁叫你在灶门口帮厨师烧火了?

爸爸说,这事儿没有人做不行!

妈妈说,不会找人帮忙?怎么就不行?

爸爸说,谁能把火烧得这么好?

厨师就给爸爸帮腔,夸奖爸爸说,那是那是!谁能像他这样把火烧得该小就小,该大就大呢!

妈妈笑着跟厨师说,一家之主帮你烧火,你当然是很有面子啦!你看看,他烧得这么满头的柴灰了。妈妈说着就把爸爸往房里拉,又把准备好的一套新衣服给爸爸,说,快换上,我们一家人照相去。

爸爸说,照什么相?

妈妈说,儿子结婚不要留个念想?

爸爸说,我不换,就这么照。

妈妈说,不行!你是要照个寒酸相给人家笑话是吗?妈妈一边说,一边就把爸爸身上的衣服强行扒了下来。爸爸只得要笑不笑地服从妈妈,配合妈妈。

爸爸穿上新衣服之后走路就很不自然了,脚上像绑了木棍,硬得转弯很不灵活,两手有意僵直地垂着,时不时又忍不住把裤的内侧往上提一提,不知是感觉不舒适还是怕把裤子弄脏了。

照相师傅已经选好了地方,将一张战马一般的四脚凳子摆在了我们家门口那一片竹林的前面。竹林就在溪边,尽管是早春,寒冷依然还在,但竹林是满目的青翠,可能是因为近水的原因,竹林里的那棵欧美杨却还没有掉尽叶片,还坚强地长在枝上的那些叶片比金子还黄,黄得有些发红的叶片点缀在竹林青翠的画面上,而我们家的房子又正好在竹林后面作为远景的映衬。我真佩服照相师会选地方,我原以为这里选不出好风景,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的层次感和含义再好不过了。

妈妈把嫂子和哥哥拉在身边站了,爸爸挨着妈妈站,我就只好挨着爸爸站。我感到妈妈离我远了些,但我感到我只能是这个位置最好。

照相师傅对了对镜头赞叹着说,真是一张非常好的全家福!照相师傅这么一赞叹,妈妈就笑得更高兴了,又上前去递了一个红包,嘱咐照相师傅说,好好照啊!

照相师傅见有了红包就更为兴奋和认真,又指点着调整了一下我们的头和身子的角度。

照相师傅先拍了张,跟妈妈说,请你来看看这样好不好。

妈妈走去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好看好看!在外面看不出来,在照相机里看就变得特别好看了。就这么照了!

妈妈归队,我们重新站好,相互拉紧了手,让照相师傅又拍了几张。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这么拉过手,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我在内心祝福自己永远都不要失去这种亲切!

妈妈跟照相师傅说,给我洗一张大的,我要挂在堂屋里,进门出门都看得见!

我也感到这样的全家福是该洗一张大的挂在堂屋,我跟妈妈说,我也想洗一张大的。

妈妈说,你是想出嫁时带到娘屋去?

我没有想到妈妈一句话把我模糊的心思全都道了出来。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嘛!

妈妈说,喜欢就洗一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将来爸爸妈妈老了,你再看看这张照片,想想我们今天的热闹和高兴也是好事!

妈妈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点人生的沉重,我想说一句轻松一点的话让大家高兴,但一时想不出来,就说,将来……将来你要是和嫂子有意见时,就看看这张照片。

我本是想逗妈妈好笑的,没料到妈妈马上不高兴地骂我说,你这个屎嘴巴!什么好话没有,偏说这个话!

我后悔在这个大喜日子里自己不该这么嘴直,马上补充和纠正说,牙齿和舌头天天在一起还有咬伤的时候呢。再说,说破了的事也就能避免了!

妈妈说,你嫂子和我这么贴心,我们还会有什么意见?真是不会说话!

我不愿惹妈妈不高兴,就顺着她说,你好有福气啊!

妈妈说,一个人自己造祸就有祸,造福就有福!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福气不福气!

凭妈妈的勇敢和坚韧,我相信妈妈的话。

(原载《当代》2016年第3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