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中篇小说丨补天缺(2)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11-04 10:56:24

补天缺(中篇小说)

作者丨邓宏顺

2

我们在镇上一个小客栈买了个便宜房间,妈妈做得毫不犹豫。姑姑们进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记住了我们住处房号之后就放心地走了。

至此,妈妈给我留下了很多疑问:比如姑姑们要哥哥娶下她们的侄女时,妈妈还没有见过那个瘦姑娘,妈妈为什么不高兴?比如见到了那个瘦姑娘她为什么不说好或者不好?尤其是我们已经买下了房间,为何又买房间?妈妈说,一个霸蛮要人接受的姑娘,能是好姑娘吗?那么瘦的一个姑娘,我能说她好吗?既然不打算娶她,我为什么要说她不好?至于第三个问题,妈妈没有正面回答我,说是到天黑时我自然会知道。

天黑时,妈妈到外面转了一趟,回房来就急忙跟我和哥哥说,这个姑娘像个瘦猴儿,恐怕连月经都没有,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她!我们赶快撤走!让她们找不着我们!

我非常赞成妈妈的决断。我说,撤哪儿去?

妈妈说,我们不是在宾馆买有房间吗!

我这才明白妈妈比我想得深远!我看看天,正是天黑的时候。

如果不买这个房间,我们带着那些杂七杂八的行礼真就到哪儿暴露在哪儿。现在我们两手空空,行若散步,来去真是方便。狡兔三窟是生存的需要!

我说,那我去把房退了。

妈妈说,不!退了房就暴露了!她们肯定会看得出我们对这个姑娘不满意,她们肯定还会来探验我们是否还住在这里。如果发现我们撤走了,她们就会在车站拦截我们。房间不退,他们就会以为我们住在这里不走。

走出房间时,妈妈又将一件旧衣服脱下丢在床上。

如在当年抗日岁月,妈妈肯定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女民兵队长。

在撤往宾馆的路上,妈妈反反复复地说,这么个瘦姑娘,我们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我希望哥哥能表个态,但哥哥不说话,直忙着一会儿发一个短信,一会儿又发一个短信。妈妈也没有直接问哥哥,妈妈忙得还没有时间骂哥哥,妈妈明白,这个事问起来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她肯定是要等我们脱了险才来问哥,才来骂哥哥。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

次要矛盾,妈妈心里总是很明白。

进了宾馆,我说,妈妈,我们干脆上火车一走了之。

妈妈说,现在不能走!她们说不定在车站码头布有岗哨,一旦碰面就死棋了!我得先想个办法稳住她们。

我不知道妈妈会想个什么办法。妈妈拿着手机拨了电话,告诉姑姑们,明天中午我们请她们一家喝订婚喜酒。一定是姑姑们讲了客气话,妈妈说,明天一定要喝喜酒,既然结了亲,那就是亲戚。这代人是婚姻关系,下代人就是血缘关系。

我说,妈妈,你真要请她们喝喜酒?

妈妈说,哪能呢!只有这么说,她们才会放心。她们放心了我们才好溜。

我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溜走?

妈妈说,到时候自然要叫你!

我笑了,难道我还怕妈妈不叫我,将我丢下吗?

吃过晚饭,我看见天空像是被布一层一层地蒙住,远处的物体开始看不清楚。我开起房间的电视,正是“动物世界”,解说员说,在动物世界里,力量和速度是它们取得胜利的法宝。我笑了一下,这个话如果在平时,我不会觉得错,但在这时,我想起妈妈的作为,我以为还应该加上技巧。

妈妈不看电视,她睡着了。

我和哥哥坐着。我看看哥哥,说,都是你做的好事!

哥哥苦着脸,不说什么。这些事在妹妹面前,他肯定不想说。

我们一直坐着看电视,后来哥哥累了,靠在墙上睡着了,接着是我累了。但我累的时候,妈妈睡醒了。妈妈问我什么时候了,我说快12点。

妈妈起来上了卫生间,然后收拾行李,然后在哥哥的屁股上狠狠地砸了几拳,把对哥哥所有的恨都发泄了一次。

哥哥像弹簧一样坐起来。

妈妈说,走!

我们跟着妈妈走到总台,退了房卡。妈妈说,现在才半夜,还有钱退吗?

总台说,超过中午12点都算整天,现在都是半夜12点了!

妈妈不多说,转身就领着我们走出宾馆门。

我们上了的士。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到了火车站。那时春运还没到高峰,买票还算顺利。

进站安全检查过后,妈妈刚把从安检台滚出来的行李提上手,一个姑娘的声音在我们身边叫着,妈妈!

我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叫妈妈的姑娘时,这个姑娘已经拉紧了妈妈的手。

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坚决不愿意接受的那个瘦姑娘,尽管她打扮了一番。

我痴了!妈妈也痴了!只有哥哥站在旁边一副哀求妈妈和我的样子。

妈妈缓过神来问瘦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走了?

妈妈说的土话,瘦姑娘听不懂,她没有回答。

妈妈重问了一句,瘦姑娘还是听不懂,但她死劲地抓住妈妈的手不放,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挤了出来,仿佛她有更多的痛苦和冤屈。

妈妈想剥开她的手,她死也不放。

妈妈真聪明,她马上变成电视里的普通话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要跟你们走!

妈妈听得懂她的话。妈妈说,这不行!

于是,僵持起来。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哥哥走过来说,妈妈,你让她跟我们走吧。

妈妈火了,瞪着眼说,我想一定是你一路发短信告诉她在这儿等我们吧?

我想起一路上哥哥不说话,很痛苦的样子,一直在发短信。

哥哥没有回避,他说,是的,是我发短信让她悄悄来这儿。

妈妈说,你这个特务!

看着妈妈和哥哥那样子,我真是哭笑不得!

哥哥又求着妈妈说,妈妈,我们带上她一起走吧,她是个苦孩子!

妈妈为难了,从来没有那样为难过!妈妈说,你这个报应!天下哪里不是健康姑娘,你和这么个瘦猴儿好上了。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倒先来算计我了!你要有屁早放,我也免得这么像做贼一样!你现在要我如何是好?我再回头,我没有脸面见她大人;我不回头,我得

带上这么个包袱回去。你真会害人!

哥哥说,妈,你带她和我们一起走吧。

妈妈说,不行!我怎么能不声不响地把人家的姑娘带走呢?我还不是人贩子!

听到“人贩子”这个词,瘦姑娘两眼像刀一样突然闪亮。

哥哥说,你不把她带走,她会绝路的!

妈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哥哥说,妈你坐下来,我跟你好好说。

我见瘦姑娘拉住妈妈不放,哥哥又这样哀求,我也劝妈妈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听哥哥说说。话说清了,该打该骂,妈妈你也好有个道理。

妈妈表面上没有让步,但脚还是跟着我们移动。

我们在候车室一个角落里坐下。

哥哥说,妈妈,她其实是个可怜的姑娘。

妈妈想了想,硬着气说,天下可怜人多了!我娶个儿媳妇不是做施舍。

哥哥说,妈,你到她家里时,见过她的两个姑姑,见过她爸爸,你见过她娘吗?

妈妈对哥哥这个提醒很重视,但她马上否定了说,我不打算结这门亲,我要见她娘干什么?我根本就用不着想这事!

哥哥说,她没有娘了。你想见也见不到。

妈妈脸上马上温和了一下,问,她娘呢?

哥哥说,我也不知道。

妈妈说,你不会问问她(指瘦姑娘)?

哥哥说,金慧不肯说。

这时我才明白,这瘦姑娘叫金慧。

妈妈说,她为什么不肯说?

哥哥说,金慧只告诉我她娘是贵州老山区的人,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开始那几年都是锁在家里过日子,直到生了金慧和她弟弟之后,以为她安心了,不会再跑了,才让她出门不出村。

妈妈说,那后来她娘去哪儿了呢?

哥哥说,我不知道。

妈妈说,你没有问过金慧?

哥哥说,当然问过,金慧不肯说。

妈妈问,她娘离开她多久了?

哥哥说,她娘丢下她时,她才两岁,她弟弟才半岁。

妈妈看了看金慧瘦小而枯萎的脸额,用她的普通话问金慧,你娘这么多年跟你们都没联系?

金慧说,没有。

我惊讶妈妈的“普通话”竟然让金慧听懂了!她们竟然可以交流了。

妈妈问,你娘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金慧说,不记得了!谁想记她!

听得出来,金慧对她娘一肚子怨恨!

妈妈说,那你娘都不见了,你们一家人都不想办法找人?

金慧说,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妈妈说,那你和你弟弟都是爸爸养大的?

金慧说,是的。

妈妈哀叹着说,这些千刀剐的人贩子,真是该剥皮抽筋!

离上火车的时间越来越近,哥哥在妈妈的眼神里看到了对金慧的同情,就说,妈妈,我们把金慧带走吧。

但妈妈稍作思考就否定了说,不行!我们不声不响地把她带走,我不也成了人贩子?

哥哥说,那怎么办?

妈妈说,要金慧现在就回去!就是我答应娶她,也要到她门上放了炮仗,三门六证地接走她。

哥哥跟金慧说,那你现在就回去,过些日子我们再来接你。

金慧说,打死我,我也不回去!她咬住下唇,紧紧地拉住妈妈。

妈妈说,那是你自己的家,你怎么不肯回去呢?

金慧说,你们一定要我回去,那我出门就撞死在车上!

妈妈心里一沉,她心里有一种纠结难解,让她难受。妈妈说,无论如何,我不能这么没有音讯地把你带走!

金慧说,我们上了火车,离开了这地方,你再跟我姑姑打个电话,告诉她们我跟你们走了就是。

妈妈脸上浮出各种复杂情感,她终于对我和哥哥说了这么一句:这孩子瘦弱是瘦弱,但不蠢!

哥哥的脸上也终于露了点高兴,说,蠢了我也不会和她好!

妈妈问哥哥,你和她好多久了?

哥哥说,一年多了。

妈妈说,婚姻是大事,你都想好了?

哥哥说,想好了!

妈妈说,你既然娶了她,无论她将来有什么事,你都要敢于承担,你是男人!

哥哥说,我愿意承担!

妈妈说,我们那里是乡下,离城远,你都跟她说过没有?

哥哥说,我都跟她说过了。

妈妈慢慢把手掌伸开,把金慧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比了比,金慧的手掌比妈妈的手掌小了许多。妈妈说,这孩子可怜!

哥哥说,我也可怜她!

妈妈看了哥哥,又看了看金慧,然后像是做出一项重大决策一样,她站起来,矗立到窗口边,然后走回来说,那好,我就答应你们!

金慧哭了,搂着妈妈的一只手臂哭了;哥哥搂住妈妈的另一只手臂也哭了。我知道这时候我该叫一声嫂子,但是,我没有叫,我只是把嫂子乱蓬蓬的头发轻轻地理了理。但是嫂子抓了我的手,抓得很紧。于是,我们母子四人搂紧成一团地哭,好像是高兴,但又不像全是。很多乘客都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不知我们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

当候车室广播说我们要剪票上车时,妈妈才突然醒悟过来,说,金慧还没有买车票呢?

金慧抹了一把泪水,把视线抹出来,微笑着跟妈妈说,我已经买好了。

金慧把车票递给妈妈看,妈妈又说,这孩子瘦弱是瘦弱了点,但不蠢!

火车离开车站时,才把我的那些担忧拉断,我总以为在车站里随时都可能有麻烦发生。如果姑姑们来了,那肯定不好交差!

火车驶出车站全速行驶之后,妈妈给那边的姑姑们打了电话。妈妈说,明天的订婚喜酒喝不成了。

手机里姑姑们问,为什么?

妈妈非常直接地说,我们已经上火车走了。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你们怎么回事?

妈妈说,我们已经上火车走了,就这么回事。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那不行!

妈妈说,火车不会把我们再往回开了。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原来你是骗我们?

妈妈说,是的,我们很对不起你们!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说漂亮话没用!

妈妈说,我也知道没用,但我不说不行!不说更对不起你们!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那金慧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妈妈说,她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那你们必须给4万元彩礼钱。

妈妈说,我这回来没有带钱,我以后再给钱行不行?

手机里的姑姑们说,不行!

妈妈说,行也好不行也好,我只是打个电话告诉你们,金慧已经跟我们走了,是她自己要跟我们走的,你们不要担心她。

手机里姑姑们说,那坚决不行!

妈妈说,行不行,不由你说也不由我说,得由她自己说,她已经20岁了。我现在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诉你,那就是我们的详细地址,你拿笔来记住我们的省、县、乡、村。日后你们来走亲戚也免得走错了路。

这只是妈妈的一种大气和礼节,其实以后只要哥哥他们打电话过去,自然也是弄得清我们详细地址的。

做完这些事,我们感到有一阵轻松。列车上小货车推过来,喊叫着这是最后一趟了,要买水果小吃就快点买。妈妈看了看金慧,就掏钱买了小吃给金慧。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是从来不买这些东西让我们吃的。妈妈一定是以为让金慧多吃点小吃也是会多长出些肉。

妈妈跟金慧说,我们对不起你家里人啊!

金慧却说,不,你们没有。

妈妈说,我们骗了她们。

金慧说,不骗不行!刚才有个姑姑还到车站里守着。如果遇上你们了,肯定又麻烦。

事情还果真如妈妈所料。妈妈说,那你姑姑没有看见你?

金慧说,我先看见她了,我躲了。

妈妈有点得意地笑了,妈妈肯定是因为金慧这么真心地向着她而高兴。或者她为自己的智慧而得意。这时候我才在妈妈的眼里真正读出一种母亲看儿女那眼神。她看了好一

会儿金慧,包括金慧的吃东西的样子,拿东西的样子,甚至金慧皮肤下血管的颜色和拱动,她都看在眼里。

金慧被妈妈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金慧说,妈,你老这么看我干吗?

妈妈说,你今后不能这样对待你的娘屋人。

金慧说,我不喜欢她们。

妈妈说,你要对你爸,你娘,你姑姑,你弟弟,对所有的亲人都要好。

金慧说,我没有娘!

妈妈说,世上哪有没娘的人呢?

金慧说,我没有娘!

妈妈在金慧的话里听出很多疑惑。妈妈说,不许你这么说话!

金慧看了看妈妈的脸色,不敢再说话。但是,妈妈看得出来,金慧心里有个极大的隐秘。

(原载《当代》2016年第3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