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象

作者丨周静

（4）

爸爸又出发了。他这次不是去盐井，去盐井的时候还早。他跟着外公去各个牧场。他跟着外公学诊治牲口的本领，也学着挑选优秀的马匹、牦牛。

家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

我总想找机会让妈妈说一说小象的事情。可妈妈一下子变得忙起来，只要我一提小象，她就记起许多不得不马上就干的事情，还给我编派任务呢!

这天晚上，干完妈妈编派给我的事情，我悄悄爬到屋顶上，坐下来，看着夜空。

高原的夜晚，空气清冷。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三颗……数不清了，一眨眼的功夫，星空变得繁茂璀璨，斑斓闪烁，却又如此宁静。

我看着星空，想着那头遥远的小象。它盘旋在我的心里，已经和我很熟悉了。在很安静很安静的时候，我都能听到它的脚步声、它的歌声。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上来了。她抱着我，擦干我的眼泪。

“小象要走了，”我哭着说，“我想啊想啊想，想不出它的故事来，它就要走了。”

“傻丫头——”妈妈嗔怪地点点我的额头，语气温柔，“走吧，你的手这么凉，到火塘边去，我给你讲小象的故事。”

火塘里火烧得旺旺的。妈妈没有用牛粪，而是添了块木炭。干牛粪烧起来很香，但木炭更香，有一种树林的味道。

妈妈煮了一壶拉茶，空气里弥漫着香浓而独特的味道。

“在家里，我们每天都煮拉茶喝。”妈妈慢慢说道，“不过，没有牦牛奶。我们用红茶和姜煮茶，加羊奶和马萨拉。那味道稍微淡一点，也很美。”

“拉茶有上千种味道，每个人煮的都不一样。阿妈身体不好，邻居阿婆经常来我们家帮忙照顾她，告诉我料理家务。阿婆很美，像我阿妈一样美。她的额头点着朱砂，总是戴着漂亮的镯子。我很喜欢她。”

“阿妈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转。她喜欢聊天，喜欢和阿婆聊外面的世界。阿婆有个儿子在印度读书，读了很多年了。阿婆说，他会成为一个人才。阿婆的儿子偶尔写信回来，偶尔寄明信片回来。阿婆总是拿他的信和明信片给我们看。在他的信里，我们看到了婆罗门的祈祷，看到恒河的水哗哗流过，看到穿戴着漂亮莎丽的女孩，闻到了印度街头巷尾热闹的气息……”妈妈长长地舒了口气，慢慢地喝了一口拉茶，又喝了一口。

她的表情变得很特别，像是坐在我身边，又像是在很远的地方。

“我喜欢阿婆，也喜欢信里的故事。我给阿婆和阿妈读那些信和明信片。阿婆和阿妈越来越喜欢悄悄地聊天。她们一看到我，就闭上嘴巴不说了，或是说一些茶呀、朱砂呀之类的事情。我也就不打断她们聊天了，悄悄出门，找我的姐妹们。”

“有一天，阿婆拦住我，把我带到阿妈面前。她们笑吟吟地看着我，不停地点头，不说话。我一下子变得害羞起来。阿婆拉着我的手，说……”妈妈顿住了，望着炭火，脸上泛起红晕。

“妈妈，你真漂亮!”我说，“就像庙里壁画上的仙女一样。”

“唵嘛呢叭咪吽——”妈妈赶紧念了几遍六字真言，又摸摸我的头，警告我，“寺院可不能乱说。”

妈妈每个月都会去附近的寺院，在佛像前添酥油。但她很少像村子里的人们一样转动转经筒，她有她的习惯。

“阿婆对你说什么?”我等不及了，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到小象呢!

“阿婆说——说——”妈妈一下子支支唔唔说不出来了。

我不解地看着妈妈。

妈妈噗嗤笑出来，拍拍我的头：“你这丫头!也没什么，阿婆和阿妈希望我和阿婆的儿子定亲。我没说话。事情就这么定了……”

“爸爸是阿婆也儿子吗?”我觉得很奇怪，没听说爸爸去过印度啊!

妈妈笑着摇摇头：“别打断我，就要说到小象了。第二天，阿婆领着我出门了，来到一个大园子里。这是一个象园，园子里有很多头象。阿婆把我领到一个池塘边，指着一头小象说，这头小象是送给我的聘礼……”

“那头小象太美了!我都来不及害羞，就欢呼起来。阿婆笑着看我，吩咐驯象师把小象从池塘里拉出来，冲洗干净，披上漂亮的象衣。”

“小象的象衣真漂亮，绣着金线银线，配上它憨厚的样子，又华丽又质朴。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它。我给小象喂香蕉吃，给它吃西瓜。它也喜欢我，用沾满西瓜汁的长鼻子使劲嗅我。它太有趣了，我拍拍它的额头，它蹲下来。驯象师拿来小凳，我爬上去，坐在小象身上……”

“妈妈妈妈，小象柔软吗?”

“哦，不——”妈妈笑起来，“小象的毛又粗又短，很扎人，不过厚厚的象衣很柔软。坐在小象身上，世界一下子变矮了，树木变矮了，阿婆也变矮了——不，是小象把我变高了，我从没这样看过世界!”

妈妈拍掌大笑起来，笑得像个小女孩一样。

“我没有坐多久，它还小呢。我给它喝牛奶，它把长鼻子伸进桶子里，哈哈——它吸了一口牛奶喷了我一身!驯象师要斥责它，那怎么行呢?看看它做了恶作剧的表情，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嘴巴咧得老大，一副期待你一起跟它开心的样子，怎么能批评呢!我的心就像牛奶一样，变得又香又软。阿婆早就坐到园子的茶馆里去了。我抱着我的小象，对着它的耳朵说话。”妈妈喝了口茶，像外公喝青稞酒那样啧啧了两声，“那天真是太开心了!”

“我要把小象带给阿妈看。驯象师领着小象，我坐在小象身上。阿婆坐着轿子跟在后面。我们来到我们家，小象可有风度了。正好三角梅开了，粉嘟嘟的一大片。它伸长鼻子，轻轻采下一串三角梅，连一片花瓣都没落下……”

妈妈不说话了，只是笑。

“后来，后来呢!”我可忍不住了，“你为什么没把小象带过来?你可以骑着它到我们家来呀!”

妈妈笑着摇摇头。

“大象回到了象园里。没几天，阿婆又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美丽……”

“妈妈，你的眼睛也想星星一样美丽!”我不满地说。

妈妈抱住我，亲亲我的额头：“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阿婆很不好意思，我也有点遗憾，那头小象再也不属于我了。阿婆坚持要把小象送过来，阿妈不同意，我也不同意，那哪儿行啊!”妈妈又响亮地笑起来，“有小象陪着我玩一天，已经够好了!”

我也这么觉得。

她一口气喝干一杯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有一段时间，村里的女孩总是嘲笑我，说我是嫁不出去的女孩。这有什么要紧呢!我有过一头小象，一头小象啊!”

这次，妈妈温柔地笑了。

高原风在屋外呼呼吹过。火塘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

星空在我的头顶，妈妈在我身边，小象的故事在我的心里，我觉得满足又温暖。

责编：吴名慧

来源：《儿童文学》